樱桃小姐
周日带女儿去埼玉浦和美園做车检。
这辆车是去年买的,氢能源车。我对电池车一直不感兴趣,总觉得像个电子产品,和开车那种直接操控能源的感觉对不上。我还是更习惯听见“嘶”的一声氢气压入管道,像是和什么实在的东西打了个照面。
车也是从这家店买的,离家有三十公里。但买车的时候是熟人介绍的,就懒得再挑别家了。介绍人叫飛田さん,是我和我老婆的理发师,我们每个月都会去他的店修头发。他给我们推荐了一个销售,一起踢足球的朋友,还能给车款打一些折扣。现在人情关系值不了几个钱,真能省点也是实在。
销售叫斎藤さん,一个高个子男人,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他也是自然人,也就是说,是“活的”人。斎藤さん习惯用无线耳麦下指令,说话的时候会稍微侧一下头,让人能听到他轻声地在用指令系统。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太流畅了,像是专门训练出来的——但他其实就是个很细心的人,反应快,流程熟。
我把车停在了停车场,钥匙就在副驾驶座位上,然后就带着女儿在休息区等。她四岁了,刚好能听懂很多东西,也开始有点自己的小脾气。我给她点了杯梨子汁,自己要了一杯水。服务员动作很快,没多久就送来了饮料,还给女儿带了一包儿童零食。
那位服务员是个年轻女性,长发盘起,穿着深蓝色的职业装,长裙把臀部包得很丰满,走路步伐稳定,动作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她说话声音也很标准,听不出情绪。与斎藤さん不同的是,她没有戴耳麦,也没有任何操作设备,整个人像是直接就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我瞬间意识到,她是数字人。
这个时代,数字人其实并不稀奇,但她这种质量并不常见。不是那种统一脸孔的早期型号,也不是廉价仿生人——而是定制型。她的身体,一定是从现实生活中的一名女性身上复制的。事实上,有不少人为了钱,把自己的外形、声音、动作习惯甚至眼神授权给服务公司,换一点稳定的收入。
一个年轻女孩在物价上涨、房租压顶的日子里,把自己的“身体”数据卖掉,用来还清学生贷款,或者供父母养老。她们自己还活着,或许在别的地方继续生活,但她们的脸、身材、表情模式,会被复制成一具又一具数字人,分配到各种服务岗位上。餐厅、银行、展厅,甚至陌生人的床上。
我看着这个服务员,她正蹲下来和我女儿讲话,手里还举着小小的包装袋问她要不要再来一份。我女儿很害羞,最后小声说:“谢谢……”
女儿拿着零食坐到了儿童区。那边有一些玩具,她搭了个积木塔,两个兄弟模样的男孩跑过来开始抢东西。她站起来,小声对他们说:“这是我在玩……”声音很轻,但脸上很认真。两个男孩没理她,转了一圈,还是走了。她也没有坚持,坐下来看书,翻到一页又一页。
我坐在座位上,和老同学发了几条消息。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回说,带娃来做车检。闲聊几句后,他提起暑假打算回去看看导师。我提醒他:“你不知道吗?老师已经被纪委带走两个月了。”他回了一个省略号,隔了几秒又说会去打听一下。我劝他动用下自己那边的关系,毕竟现在情况不明,能早知道点消息总是好的。新来的书记听说之前是市委办公室主任,做事很有手腕。
这时斋藤走了过来,和我寒暄了几句,说检查进展顺利,估计半小时就能搞定。他还是那副专业的样子,耳后那点蓝灯一闪一闪地亮着,一边说话一边盯着手里的平板,之后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
他提起在今天的请求书里,包括了一项氢燃料发动机的养护。不过半年前刚做过一次,所以这次其实属于可做可不做的范围。我把球抛给他:“你怎么看?有必要现在做吗?”
他停了一秒,指尖在平板上划了几下,或许是在调阅什么记录。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从数据上看暂时没必要,建议您下次一并处理比较划算。”
随后又递给我一份新的请求书,那只手食指的指甲根部有点倒刺,皮肤也有些干裂。我下意识地注意到这个细节——那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人类痕迹,甚至带着点手工劳动者的朴素感。在这个服务业外表愈发光滑的年代,有点破损的身体反而显得真实。
车检结束,阳光正好。我决定带女儿去公园散散心。如今,海平面上升超过了1.2米,沿海的居住地日益拥挤,自然空间被蚕食得越来越少。在城市中独享一片绿色,已经成了奢望。很多人也就逐渐放弃了“自然”,选择虚拟、封闭或控制感更强的生活方式。
但我还在坚持。这种坚持,只是一个小小的念头:带孩子去看看真正的树、草地、风。
为了避开堵车,我选择了一条较冷门的路线。途中经过一座名叫新见沼大桥的路。这是一座全长1.4公里的高架桥,其中约1.1公里横跨了昔日广阔的见沼田圃,如今已成了都市中残存的湿地低地。
我早知道这是一座收费桥,但没想到至今还不支持ETC。我下意识地减速准备通过,却被提示不能刷卡。只得掏出零钱,排队缴费。
我付了现金,带着女儿过桥。她没在意这些,只看着远处的密密麻麻的房屋,那是埼玉县特有的“景色”,笑着说:“爸爸,我们快到了吗?”
我点点头,没说话。
为了找到合适的停车场,我开车兜兜绕绕很久,终于到了别所沼公园。
这是一个安静的湖泊,围绕在林立的高楼中。据说,沼底住着一条大蛇,不论旱涝,这里从不干涸。古时候遇到干旱,人们会用茅草编出一条巨蛇,几十个青年跳入湖中,激怒水神来求雨。这是古老的雨乞仪式,是人与自然曾有的原始对话。
我望着湖面,觉得这传说很真实。自从东京被淹没之后,这个湖的面积似乎的确在扩大,也许是地下水位悄然上升。
下车后,女儿看到湖,眼睛一亮。她说:“爸爸,我想骑车绕湖一圈。”于是我们沿着湖边慢慢骑着,她在前面哼着歌,像是一条小小的、快乐的水鸟。

湖边有人慢跑,也有人在钓鱼。湖心有两个喷泉,水柱高高冲起,在阳光下闪着亮光。女儿停下来看了一会,说:“那是不是鲸鱼的鼻息?”
我笑了。是啊,也许真的是吧。谁又能说得准呢?

我想,只要我们还愿意带孩子走出房间,只要我们还相信传说能藏在水面之下,神就还在。
回家的路上,天色慢慢暗下来。我没有走高速路,而是在开入海底国道之前,停留于便利店。我给女儿买了些零食,也顺便给自己找点填肚子的东西。她选了自然米做的饭团,ツナマヨ。而我选的是人造米的饭团,用回收淀粉在打印机里制作成型——吃起来也还不错,而且便宜30%。
她坐在车后座,边吃边唱起《お弁当箱の歌》。清亮的童声,在黄昏的车内显得格外纯净:
♪ おにぎり おにぎり ちょいとつめて
きざみしょうがに ごましおふって
にんじんさん さくらんぼさん
しいたけさん ごぼうさん ♪
♪ 饭团 饭团 稍微塞进去
加上切姜 撒点芝麻盐
胡萝卜先生 樱桃小姐
香菇先生 牛蒡先生 ♪
我的鼻子一酸。
歌里提到的那些食材,大多数她从未见过。“樱桃小姐”,她只在图鉴里看过,说那是一种“圆圆的红果”。“胡萝卜先生”,现在是高端生鲜超市里的冷藏货,细如手指,一根要五十元。“香菇先生”,在我小时候还可以种在林地里,现在早已不见,全靠营养液催生的菌伞替代。
而“切姜”和“芝麻盐”,如今已被纳入高危过敏原管理系统,一般孩子都没吃过。我小时候,姜还是家家厨房常见的辛味根茎,如今却成了“老人口味”,极少被育儿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