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芙琳下周不会再来了。
也许以后都不来。
她提走一打酒，我从未见过有人喝这样多。
“可怜的艾芙琳。”我拾起水槽里的一只长杯，水流自然淋过，古老的黄光照出我的头发——湿漉漉的。我知道这模样有些不得体，于是朝身后的男人侧了脸。
男人默契地上前，熟练地帮我束起头发，把鬓角别到耳后。
那串黄光挂在35瓦的灯泡上，随着男人的走动在我们间游弋，像一条狡猾的金鱼。
“那是伏特加，你不劝？”他靠近耳边，语气里没有关心。

我们卖记忆调的酒。记忆越多，越需要烈酒压。他活得久，记忆取之不尽。而我，知道怎么把记忆取出来。
我的头发早该整理完了，他的手指却还缠绕着发梢，呼吸仿佛在脖子上游走。我知道他在玩，我不动，让水声把时间拖长。
动了动手腕，水反射着黄光，全都打在我耳边——男人的脸上。
“就算是蜂蜜酒又能怎么样呢？这个分量，怕是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余光里，我看到光把他的眼睛打亮，黑色的瞳仁却只零星散出一些笑意，像是将光吃了下去。
“那该归功于你的酒，还是我给你的记忆？”眼角弯着，笑意更甚。
“要是行，我也想让酒这么有用，好把你甩掉。”我将最后一只杯子放到沥水架，转身朝他掸出几滴自来水。他退后，我也终于不用看他那张不明喜怒的脸。
“走，打烊。”
我将那盏灯关掉，拉下卷帘门。
他站在门口，又用那双旧酒般的瞳仁盯着我。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那条巷子也是这样的颜色。

二

“小哥，打烊？”
语气熟稔，像是好久不见。
“打烊了，也倒闭。一周后房东来收，我给自己提早放假。”我笑，那笑像钝刀。
城里不缺酒，更不缺上瘾的借口，生意做黄在意料之中。
“太可惜了，我可喜欢你们家的酒了。”
巷子黑，黑到摸不清边界，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星星直接落下来的。
“别扯，我从来没见过你，你不是来找酒的。”
凭着记忆，我自然地朝一处走，手头提溜着打包好的垃圾，瓶瓶罐罐碰撞起来哐啷作响，和他的声音在小巷里一同回弹，这地方总算有了形状。
“嗯，找你的。”他绕到我前面，抬手拦住。
“我在店门口闻到过你的酒。”他藏在夜色里，但我确定他在盯我。
“酒香不怕巷子深。”我答，把垃圾甩向一角，听到沉闷一声。接住他的目光，“多谢，不过现在起，你想喝也没机会了，有缘再见。”
说着，就想绕过他。没来由的，这个男人让我心头发怵，气都喘不踏实。
快擦肩时，他攥住我的手腕。
我在诧异里抬头，这次真切地看清楚了他的脸、那双眼。
“如果可能，小哥能不能请我去家里喝一杯呢？就当是告别演出？”
他眼里没有恳求，只有一种——饥饿。

回家的路上，月光和路灯的光一层层叠着。他披着枯叶色风衣，像一颗秋日的树。
他问我，不卖酒了以后打算干嘛。
我搜肠刮肚，想不出没有酒杯的日子自己还能去哪，想起最近市内有许多卖致幻剂的贩子，于是自暴自弃，回答说：贩毒。
他笑了，贩毒要死刑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指尖拨着枚老硬币，光润的保护面被磨掉，剩下毛糙的徽。金钱的味道似乎已经腐朽了，依稀传了一些到我这。
我不在乎这些。我说，朝他摊手，把硬币接了过来。
硬币在他手里翻转这么久，却依然渗出些凉。我看着他，从上往下，略过浅灰色的高领针织衫、羊毛西裤。照理说十一月里这套足够暖和，但是他却仿佛身体开了洞，肆意让风带走体温，怎样也看不出暖意。
他眼神在我身上流转一会，顿了顿，说：
“先带我回家吧，喝酒也很重要。”
灯丝轻轻响，他的目光也在响，落到我的皮肤上。
我知道他为何饥饿，也明白自己为何会把一个陌生人领进家门。

三

“我当初就不该带你回家。”
手抚过刚刚被抓皱的床单，妄图将其平整，却怎么也做不到。刚被满足的内心又冒出一些焦躁。
“你会的，我识人的功夫还是到位的。”他闭着眼，慢悠悠地躺。
“记忆呢？刚刚动作太大，没留意析出到哪了。”我伸手在他身上摩挲，却怎么也没探出来。
“装起来了，那会你都晕过去了。”说着，他从床下举起一个罐子，粉色果冻一样的东西在玻璃里晃动。
“这是哪段的？”接过罐子，用手电筒一照，那团粉色刹时透亮地现出一些图案，模糊，辨认不出场景。
“这是——和你恋爱的记忆。”他起身，把罐子从我手上拿走，带到厨房，“你觉得，它配什么酒？”
“这瓶也拿来酿酒？”杯瓶碰撞声从厨房传来，方才清醒的嗓子声音一大就显得有些嘶哑。
“昂，不然呢？这瓶有什么特别的吗？”他笑，笑意干净得近乎残忍。
“这是我们上床的记忆，你这个混蛋。”

第一次相见，我只当是鱼水之欢。神秘且富有危险感的人，通常是最合适的一夜情对象。要不是第二天看到他颈边析出的那点粉色物质，我早就忘了他。
那粉色闻起来甜得发腻，我一时好奇，捻了一点放进昨夜剩的蜂蜜酒。果冻坠到琥珀色的液体里，仿佛陡然有了呼吸。粉色流淌、扩散在酒的每处，看来像是呼吸，又像是厮磨，使我莫名想到昨晚在那张一米五的床铺上发生的事情。
回过神来，我已经给自己倒好一杯。我清楚自己用得有些莽撞，也许我是口欲期没得到安抚的小孩，总是闪着眼光，用牙舌去试探世界。于是，我喝了一口。
那一刻我意识到——那是梦的味道。
后来顾客也喝，说：“像梦一样。”
他醒来时，我已经昏厥在椅子上，抱膝蜷缩着，头埋住，像重回羊水的婴儿。只有呼吸的起伏之间，才能从我的眉心看出——在做一场香甜的梦。

后来，他说，他的记忆太久，久到梦都生锈。与我做爱时，记忆就会析出。太浓，太烫，能烧坏大脑。
“你觉得这种酒会畅销吗？”我问，怔怔地望着剩下的记忆特调蜂蜜酒。
他似乎有些意外，拿起了半杯。酒色浮动，没几口杯子就见了底。
“会，”他说，“我能找到刚好的上瘾配比。这样你就不用去贩毒了。”
一张一合间，蜜浸润了唇，看着像上了一层釉，又像是涂上危险的毒。
他说着，又替我理发。
“昨晚那样的事，每周都来几次。”
话从嘴里说出，却攀上我的发梢，激得我头皮一阵酥麻。

于是，那天关上的卷帘门被我重新拉开，我的小酒馆又进驻了一位不会调酒的服务生。

四

艾芙琳是我们的第一位客户。那是卷帘门半开的清晨。
她穿着墨绿色的袄子，靠在门边打颤，若有若无地还能听见嬉笑和咕哝。
我将她扶起，她的身体好像溶解了，脸和眼都跟着重力坠。
男人跟着，我们好容易将她搀扶到后巷。
“LSD，吃多了。”我看着女人四仰八叉躺着，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看着没有你那天喝酒的样子夸张。”男人笑了笑，从怀里抽出一瓶在家里调好的威士忌。
“要不要试试？”他呼唤着，眼前女人涣散的眼睛终于凝聚起来。

有时候，我怀疑致幻剂的作用。女人的意识看着不像是丧失，只是集中在一个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要。”她一把夺过那支酒，对着瓶大喝几口。
眼看着，她的瞳非但没有散，反而结成了非常浓的小点，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她的眼前。
“做梦一样。”半个小时后，她支起身子，怀念地抚摸着酒瓶。
“艾芙琳。”她朝我和男人伸手，笑容比男人诚恳多了，虽然疯疯癫癫，“以后，就只吃你们的酒了。”

后来，她成了常客。来得少，买得多。
有时托人送钱，让我把酒放柜台。
再后来，连人都不来了，只剩钱。

生意的起步，有时就缺一个契机。虽然是瘾君子，但也算为我们的酒开了销路。没多久，店就被我盘了下来。我终于可以从中意或者南法的酒庄买来许多光是标签就能让人醉的好酒。
可惜，我买了好酒，却没人喝。顾客只求一段记忆。

冲动买下的好酒，都留给了自己，没掺男人的记忆——我不想喝那种味道。
那几周，男人的行为愈发暴烈。好几次把我嘴唇、脖子、肩头啃得血刺拉忽。早上醒来，我看着被啃咬的伤口，怀疑那些析出的记忆，其实是我自己掉下来的。

为了反抗这种残暴，我的酒越喝越烈。从畅快柔顺的勃艮第、香槟，变成了苏格兰的木桶陈年威士忌，变成了加勒比海热气腾腾的朗姆。
我往往把自己灌到几乎昏迷，这样可以保证最起码在男人进入之前可以失去意识。至于后来他做了什么，我只有早上醒来，才能在拾掇记忆的时候顺便验收。

艾芙琳最后一次出现，是昨天。
她还穿着那件袄子，只是人被压得透不过气。
我想问她多久没吃饭，但她的眼里没有焦点，只剩下手。
她递给我几张钞票，一打酒的价。

我不该愧疚。可今天，当我看见男人笑着，把关于我的记忆倒进那瓶酒时，
我忽然想忏悔。

五

上班途中，一路无话。
风燥得像刀。
他走在前面，像一堵墙。我盯着他的背，想烧出一个洞，看他体内装的是什么。
他忽然停下，顺带着把我也拦住。
人潮涌动，我们成了两枚钉子，在人群里摇曳。
“干嘛？”我拨开他的肩。
“艾芙琳。”他说。

我顺着指看去——店门口，一团绿色。
阳光斜斜打在绿色上，多了几分深邃。这样的颜色应该是盛夏的叶片，偏偏出现深秋，街道里凭空生出几分诡异。
她干枯的手从绿色的底下冒出来，没有了生气，仿佛全部被衣服吸了去。

目光再转，我看到几个裹着深蓝色棉衣的人围着艾芙琳，面色不清，也许压根就没有流露出什么感情。
浓浓的色彩，像一幅未干的画。

“警察。”他拽着我转身。
我们逆着人潮跑，我只觉像跌进了海。彻骨的寒从手钻入，沿着肌肉一块一块登上心脏。
肺的张合都被冻结，任凭气如何出入，我都感觉无法呼吸。街道的色彩已经灌入了每一颗肺泡。

市里瘾君子多，一时查不到我们。我们匆忙收拾，箱子里还有空。
除了酒，我没别的爱好。可是瓶瓶罐罐作为逃亡的行李似乎又太过滑稽。踌躇着，一支龙舌兰入眼。
“你记忆做的，还没喝。”他说。
我看到没有完全融化的记忆还悬在液体里，晕染得整瓶酒浑浊且暧昧。
“别忘记这个。”他说着，又朝最后的空隙里塞进一瓶盐罐。袖珍的白色，仿佛装进了一瓶雪。

“墨西哥人会倒出一些在虎口，舔舐着盐就酒。”他说。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不知道，别人都这样喝。
我说：“你活了这么久，还有不知道的事？”
他说：“并不是凡事都要追究明白。而且大多数人不喜欢追究明白，就像那些买你酒的客人，还有那天答应我请求的你。”
我说：“那么我们去哪？”
他说：“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我笑：“万一警察认为我无罪呢？”
他说：“那你可以尝试在这等着。就算警察真把你抓走，这瓶酒你也可以留着自尽。”

他说这话的时候，居然第一次真切传递了什么情绪给我。
可惜我对他的语言还是太过陌生，翻译不出其中意味。
我收了笑意，闭紧了嘴。
门把手朝下一拧，凌冽的秋天又回到了我们之间。

六

汽车旅馆难睡，尤其是那种不用身份证的。
半夜，霓虹灯从门缝渗进来，把胶合板地面照出骇人的红。
“我们到哪了？”我问。
“芝城郊区。你问了三次了。”他说。

小床肩并肩有些拥挤，于是他要求我侧躺进他怀里。于是，他每次说话都会让我耳边的空气震颤。
“明天应该去哪？”我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说，“我只是比你多了解一些过去。对于将来，我和你一样一无所知。”

他身子朝我这侧了侧，拥住了我的整个背。床单被挤出一股廉价的空气清新剂味道。这股味道挑拨得我鼻头发麻，失去嗅觉。
没来由地，我转身面朝他，呼吸直接扑在他脖子上。
“我们做吧。”我说。
“不喝酒吗？”他问，说着想起身去包里摸出那支龙舌兰。
“不喝。”我说，同时扯了扯他的胳膊，又将他拽进了被窝。

“你知道吗，那天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似乎生活里除了酒什么也没剩下。”我说。
他一边帮我解开衬衫的扣子，我一边帮他解开针织的腰带。
“酒对我太方便了。所有不想记住的过去，只要喝上几口，第二天就淡忘了七七八八。如果我不再去挖掘那些记忆，记忆就这样永远消失了。”我说。
“那很可惜，你遇到了我，我玷污了你最好的逃避手段。”他笑。
我也笑：“你何止是玷污了我的酒呢？你还玷污了我，不是吗？”

光滑的触感从手头传来，我意识到我们都已经赤条条。
“敬逃避。”他说完，吻上来。

过去的夜晚，似乎他都将我当做一道餐点。
他的牙齿带着野性，对舌头的啃咬哄出瘙痒，同时也唤出刺痛。
从舌到动脉，一路咬，囊括每处皮肤。疼与麻纠缠成甜。
泪水涌满眼睛，仿佛一道水帘。门缝里的那道红光都漫上了我的身体，我看见自己变成了一颗快要滴出汁水的番茄。
喉咙里也积了水雾，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从哪里发出。听起来一阵近，一阵远，空间里都弥漫着自己。
“好梦。”他说。
话语都还浮在空中，我就感觉难耐的酸涩传来。他的身体压垮了方才迷幻的空间。
眼里、耳边，都只能听见他。

我想喝酒，可是今晚我成了酒。

七

我料想到他会走，却没想到会是翌日。
不知道是本来如此，还是昨晚太过放荡，白天再看，房间似乎有些松松垮垮，每处板都好像合不严实。
环顾一圈，我好像找到了答案。房间空得像是他从来没存在过一般。
也许我早就死在了酒吧倒闭的那个晚上，所以他就算在我身边，也总是这样不真切。

踱步在房间里，胶合板发出令人不悦的吱呀声。
在耳边的嘈杂和身体的酸痛里，我看到那瓶龙舌兰。
它静静躺在我的衣服中间，边上还伴随着那罐盐。

一切动作都发生得像是彩排过一样。
没来由地，我拿出了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
嘟嘟两声，很快就接通，我听见警官的呼叫。
我却一甩手，把手机丢到床榻上，还亲眼看着手机摔上去，被床垫回弹了两下。

警员的呼唤声密集起来，同时传出了更多的急躁。
我没有管，把一撮盐倒到手心，搓了搓。
盐并不如我想的那般似雪、滑、澈，反而如同岩石一般粗粝。
照着他那天教我的，我撒了一些到虎口上。舌头颤巍巍地碰触上去，盐粒和咸味在舌头上好像划了一道口子。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似乎在哗啦哗啦地外流。

另一只手拆开了龙舌兰的塞子。
房间的温度似乎从瓶口开始升高。
房间里爬满了叶片的苦味。
我仰头，让液体流入嘴中，一股火烧大地的味道从舌头跳到鼻腔。
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充盈。

在昏迷前，无数的气味、声音、触觉遍布了身体的每一处。
远处似乎有人在呼喊。
我没听清，是警笛还是海浪
一切都像梦一样。

这应该是我入狱前的最后一口酒了。
也可能是这辈子的最后一口酒了。

蒸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