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列游季·之二:沈阳
写在前面:本该回了上海便写的游记,硬生生拖了一个月。最近总想起一段书里的话,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书的名字了。他说文学是从作家从面对世界的恶意与冷漠开始的。我觉得每一个城市似乎都是带有这样的冷漠,但是又总是有些大不相同的奇遇。
6月底去沈阳出差,第一次踏足关东那个活在小品和振兴计划里的名字。我总觉得,世间的城市总是差不多,浮光掠影的足迹并不足以真的看见什么特别的记忆。怎么也没想到,沈阳竟然在我心里留下了一段值得书写的故事。大部分的时间,我窝在宾馆里理应做些出差该做的事情。像一个合格的销售员,拨通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有时候明明是局外人的心态,竟也在电话铃声之中逐渐投入,等离开了此地,隐约的荒唐感才慢慢泛上来。好在整体的工作氛围还是轻松,订立一个自然而然会达到的目标,嘴皮子上下翻飞之间,并不会有什么过于拧紧心头的感觉。
初印象:小品笑果
反倒是晚上到沈阳的时候,路过北陵公园门口时,看见一些穿着白大褂吆喝的中年妇女,用喜剧里听着亲切的东北话说,“感受一下沈阳的养生文化。”她所谓的养生文化,便是铺在公园门口树四周围起的长椅上绑了些棉被床单,有人就地趴在儿,有人捏肩捶背。这一幕的松快与沈阳地铁里禁止便溺的告示牌一样,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松弛气息。



工作的大部队几乎总是一道儿吃饭,来来去去之间,十有八九在凤凰饭店不远处的王厚元。在这些酒店饭馆的包间里,几乎都是一些十足浮夸的香得冽儿(chandelier),它们也显出一种不协调的恢弘,总是令人在震惊的同时不自觉的想笑。就像酒店包厢的订课小黑板上一个个的SM一样忍俊不禁。我猜,大概是sir与madam的简写吧,前面缀着沈阳人的姓氏,一排排的列在那儿,而我只看见sm又sm又ssm了。



刚住进去的前两夜,第一夜下水管爆了,隔壁转进去的走廊臭成一团;第二夜又停电了,群里讲起皇太极的鬼故事笑话,为北陵的肃肃又添了一把。连接吃与睡的路上有一个大写的“干”字石碑,辽宁大厦夜里还会有夜灯互射的光影。总之,这些周围小事总像突然的痒痒挠一般,让我在各种时刻噗嗤笑出来。我原本以为,沈阳会像印证了小品的刻板印象一般的,在我的记忆里留下这样的印象。像秃噜了嘴或者掉凳,制造出一些带有一点尴尬戏谑出丑的笑果。



北陵:强烈的蝴蝶梦
没曾想结束工作的那个下午,我决意从凤凰饭店走出来,去瞧瞧北陵公园的全貌,看看盛京的风光。结果就在通向公园门口的园外小路,一不小心踏进了蝴蝶的梦里。原是在周围拍些白墙灰瓦的落寞景象,看菜地与野地鳞次栉比。北陵的残垣边一片长满野草的绿地支了三两个石头的小凉亭子。皇太极安眠于内,庶民在外。一个穿红T恤的老爷子在吹笛子,一个黑衣服的老太太在练声。一个我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坐着拍白色蝴蝶。
我见它们飘忽于野草之上,偶尔也与迷眼的柳絮难以分别。笛子间断的旋律停下了,只有练声的奇异音调萦绕耳畔,眼前是蝴蝶与柳絮流动,庄生晓梦膨胀于体内。意识让位于感官,只觉得蝴蝶亦如不可捕获无法抓住的灵感,柳絮半掩,忽近忽远的扇动翅膀。他们是流转的意向,是静谧天地梦中动弹的白色的风,在黄野花上轻盈跃动,或吊挂在花叶之间。你必须等待的足够久,久到蜘蛛爬行于手指间,久到日色苍凉,久到千年同样的大风夹雨呼啸而过,久到与石头融为一体,蝴蝶才会施施然靠近,留下一段无以言语,亦梦亦幻的舞。
我蹲在石头上恍惚,觉得这突然的雨与翻飞的白,仿佛身处蝴蝶梦中广大横亘,一切都塌陷在主观之海中。沈阳忽然变了色彩,从戏台上抹面的丑角兀的充盈广博了起来。乐器与人声,红与白,灰墙与顽石,绿草、狂风、暴雨,蜘蛛、白蝶、黄花,城市竟赠我如此不可复得的美学体验,是霎那间的闪电轰击留下的折射出蔽日华彩的废墟。我感到人的主观生活如此的强烈,以至于短短的午后阳光与骤雨的半小时深刻的像摇曳了半生。

再印象:阶级与一切
晚上安排了澡堂团建,终究深度体验了“沈阳养生文化”。挤满了人的豪华三层澡堂,二楼和三楼是各种样式的躺倒方式。需要钻进钻出的窑洞,可以躺平的玻璃汗蒸房,还有飘纱并排的豪华床位。一楼是裸体的女人在几个池子里泡着排队等着上桌被搓。我在幽幽在楼层之间窜窜动动躺躺平平,等到了上桌的时刻。接待的女工和所有其他的搓澡工一样背是佝偻着的,她们蒸在热雾之中,或胖或瘦、或高或矮,都含着上半身,似乎随时准备向口中的“贵宾”鞠躬。又或许是因为搓澡床的高度,使得她们必须得弯着腰活动,渐渐的在这水汽里每个人都成相似的轮廓。我的搓澡女工是沈阳周边村里的,手里的活不停,嘴里的故事也不见断。
从那些娴熟的动作间漏出来的言语已经足以拼凑一幅生活的篇章。她说自己没念过书,说和丈夫干架的年轻时代,也说起如今有时间吵吵不如多刷短视频。她也说工资五千,工作时间从早晨七点到一直没有顾客。她说没有文化实在没有能做的事。她说沈阳人可爱泡澡,自己早上五点搓过妇女的失眠。她和我讲话时口气温柔,还被旁边的工友笑话了。她扯着嗓子怼工友,人家说话这么温柔,我也不能猴急大嗓门呐。
我觉得,她像是,澡堂团建前请客的会长所对应的,沈阳的另一面。挂着水晶吊灯的巨大包厢,觥筹交错的男人们说生意、说八十年代大学读书的故事、说沈阳的校友们。排排列的沈阳澡堂里佝着背的女人在说婚姻、工作和上上下下的“欢迎贵宾”,“贵宾慢走”。我在恍惚间确实一时觉得,自由也许是不平等的托词。
沈阳居然如此立体的走进我的心里,整个城市如同一个佝偻的轮廓,有盛京时代安眠的开国皇帝,有觥筹交错的同温地位层,也有托住浴室的大浴女。有渴望稳定渴望出路的言语,有骄傲的、也有困惑的;有名列前茅“对不起我们很忙”的不客气,也有不太够得着于是充满礼貌和眷恋的很客气。

写在最后,有关沈阳,无关沈阳?……
我在这里和东北自驾的爸爸在沈阳的小饭馆吃了一顿开心的聚首晚餐。和爸爸一样,我也成长为了拥抱巧合,并从中寻找到诗意的大人了。短暂的出差时间,我和一些可爱的女孩子呆在一起,我看她们从不同的世界成长起来,成为了如今的样貌。我发现政治是这个世界里非常稀薄的一部分,尽管它笼罩着所有人。但它没有那么重要。它是无数人人生的某些背景与注脚,最好是别太有存在感。人生是身边的人、是关怀圈子的喜怒哀乐,是小世界的花开叶落组成的。人们并不追问到底,并不一定需要一个放诸四海而成立的意义,甚至也不需要一个意义系统一以贯之圆融自洽。
那么哲学的意义呢?是追求真理而永不可得?还是那纯粹的好奇心里带来的不会被影响的纯粹快乐?我们的生命由不可逃避的悲哀所组成,所有美好短暂而易于流逝。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那些庄严超越世代的伟大不再可靠;那些轻盈短促快乐的优美从来都是柔软而飘忽。真理不再充满诱惑力,也许想象还能在悲哀的主调里制造一些迷幻而美好的离调?我们可以用幽默感、用喜剧精神、用对待世界无休止的好奇心构筑一种持久的、同时又并不持久的只此一生只此一次的小调。
我们在正义缺失的世界里尽力捧出小小的善意,听见和看见苦难人生里以苦作乐的美丽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