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覽注意】

本文含血腥暴力、自我傷殘、懸疑驚悚等黑暗成分，請斟酌自身情況小心服用。

鏡

奉至仁至慈的安拉之名。

血淋的少女狂亂地將自身黑色長髮剪下並塞入垃圾袋，奔出房門，發動機車，高速馳行在濱海的公路上 ── 接著毫無懸念地，在轉角處衝出路緣，墜入大海。

我叫日向向日葵，靜岡縣的高二生。母親逝去後，酗酒的父親給予足夠的精神壓力讓個性敏感的我十分難熬。但我依然堅持著，相信有一天一切會好起來。

月岡影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生日相同，人生遭遇的悲慘程度也相同，但其性格較為狂放不羈，會需要我去安撫和引領她。我帶著她去學習、去打工、去運動，一同為未來打拚，如此我們相伴著彼此。

放課後的房間：我在書桌上寫字，她在身後地上翻書、打滾、吃東西、講些天方夜譚等我去救她作業的情景已成日常。今天也不例外。

「向 ── 日 ── 葵 ──」

「所以說到底要幹什麼啦。」

「你不覺得我裡面，有很多個我嗎？」

「等下會幫你掛號的，請先寫作業。」

「不是啦 ── 你看喔，像是點餐的時候不是會有很多聲音彼此爭執嗎，還有像今天班導的連篇廢話，你以為我費多大的勁在壓抑想站起來大聲說我要大便的衝動。」

腦海閃過的畫面讓我噗滋笑了一聲。

「向日葵帶我做很多很好的事我當然很感激啦，但是我內在有好多聲音告訴我我好累好想墮落好想吃漢堡等等的你理解嗎？」

「我知道的啦。」我微笑著說：「看你每天掙扎的表情就知道的。」

「真的嗎？」影坐起來張大雙眼：「那今天就讓我抄 ──」

「沒門。我會幫你的，先自己做看看吧。」

像破風的氣球，影又躺了回去。

「為什麼向日葵要這麼認真呢？明明這世界把我們當垃圾對待。」

「你以為太陽為什麼叫太陽？」

家裡的秋田犬太陽醒來，搖尾蹣跚走到我面前討抱。我順柔地撫摸他的額頭。

「因為我是向日葵呀。沒把父親殺了，學校炸了，反而帶著你到處跑，全是因為這狗狗能每天治癒我。有他就夠了。」

「切，真嫉妒。」影斜眼瞅著太陽，嘟著嘴咕噥：「搖搖屁股流口水誰不會，我也行呀。」

腦海閃過的畫面突然讓影些微尷尬而羞紅。轉身戒備著我的反應：

「好啦好啦。」

你以為鏡子裡的自己是左右顛倒的嗎？其實並不然。鏡子只把你的前後（z軸）翻轉過來，但上下和左右（xy軸）是不變的。我們感覺是左右顛倒，是由於人類的腦袋習慣「自己轉身去模仿鏡中的人」來解讀鏡像，但鏡子其實只是把你翻轉成一個「面向你的版本」，就像有人把你「前後反過來」放在鏡子裡。當你用右手觸摸鏡面，鏡中人接觸你的也是它的右手，只是前後倒轉。

隱藏在影也許風趣的外殼下，是深沉的黑暗。

過去每當提及她的家人，她總用玩笑、支吾或直接關機的方式避而不談。我不能丟下她不管，一段時間讓她一個人生活似乎都會引起她性格的扭曲，和一些自我傷害的行為出現。有時我感到自己並不知道她是什麼。

這一天影一進門，便坐在離太陽最遠的對角位子，環抱著雙膝悶悶不言。

這並不是稀奇的事。我像往常一樣坐到她身旁，用手指梳理她零落的黑髮。

「請問您這是怎麼了，月岡同學。」

「我討厭太陽。」

「太陽？為什麼？」

純黑的瞳孔轉向了我的臉。

「你的努力，和你對我的救贖，都只是因為那條狗嗎？那我呢？」

突然一句參雜了些幼稚的無理取鬧的話，讓我遲疑了一會。

「呃... 怎麼會呢？影當然對我而言不是普通的朋友而已，所以我才這樣... 」

「喔~ 是嗎？」

她猛然像太陽一樣把我推倒在地，她不是嫉妒或悲傷，而別有意圖。

「別這樣... 做什麼啊... 」

「那我們 ── 」

太陽可能以為主人受襲，衝過來咬了影一口。影受痛而全力踢出了一腳。

只有太陽。只有太陽不行。

「啊好痛，你這臭狗！」

「幹什麼！你給我閉嘴！滾開！」

我將影用力推出房間，而此後兩個月我們斷絕了往來。所謂的鐵著臉的冷戰，和想和好也說不出口的坎。那時無法得知，分離和孤立會是我們最大的錯誤。

物理上的完美鏡子，是什麼顏色的？有人說是白色，但其實不然。白色物體「散射」所有波長的光，使其混合進入肉眼；鏡面則是將所有光線完美地「定向反射」，本身沒有顏色。但論其心腹呢？白色物體熱愛生靈，主動把所有顏色的光「發」到你眼裡，展示其光明；黑色物體自行吸收所有顏色的光，要展示你它貪婪的腹黑性質；完美的鏡子則如極端過敏一般厭斥所有光線，使自己甚至沒了「顏色」這個屬性。你說鏡子的心腹，會是什麼顏色的？關上燈的黑暗中的鏡子，又會是什麼顏色的？

賭氣，我們雙方各自的情況只會越來越糟。

父親開始會在夜晚時晃著酒瓶闖進我房間，用他渾身的酒氣和噁心的言語干擾我唯一的安寧。我開始感到孤獨，徬徨和疲憊。黑眼圈和精神狀況日漸成反比，在我和影身上都是。她進入封閉和沉默的模式已一段時日，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她開口，直到我在廁所瞥見她手臂上雜亂而滲血的切痕。

她家中到底發生著什麼？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

點了她的肩，我將含淚的臉別開：「你的手，到底怎麼了...？」

「哦你說這個啊，嘛最近事情比較多，這樣做能讓我回到當下，止住我的腦袋高速運轉。」

她把一個東西放到了我的口袋裡。

「送給你父親的禮物。哈哈。沒有，我希望向日葵有東西能保護自己，在緊急情況下。」

「我今天能一樣去你家嗎？」

我無法言語，僅是趕忙點頭，我已無法繼續一個人承受所有壓力了。

你知道在路上轉角處有的那些交通廣角鏡嗎？那是凸面鏡。而汽機車車燈內會有的碗型反光鏡，則是凹面鏡。

凸面鏡戀愛著凹面鏡。

在地球上 195 個國家中千千萬萬條街道上，無法數清的每一次汽機車燈和廣角鏡擦身滑過的咻咻聲之間，是凸面鏡無法脫口的情意。

它愛它。

而唯一一個相逢、結合、衝擊的機會，是一場撞進路緣的車禍。但凹面鏡的本質，目的即是讓光線匯聚前方使視野清晰；凸面鏡的本質，則讓該光線反射到轉角盲點的來車；它們所在的交通道路上，也充斥著號誌與規範，讓這場碰撞更加難以發生。

於是凸面鏡唯一的手段，是說服凹面鏡主動去擾亂光源，或索性車燈直接放棄照明。它必須用路邊的花草芬香，用悠涼的海風，用巧言妙語和欲擒故縱來讓凹面鏡癡迷，而鬼迷心竅。

「但影，不能路邊停車就好嗎，為什麼凸面鏡執意要一場車禍呢？」

「阡陌縱橫的大街小巷，熠熠閃耀的紅燈綠芒，你我此生的無言慘劇，就束縛在這些規範與框架之間。」

「衝出道路外，那裡是真正的解放與自由。」

當晚我在廚房燒水時，父親從樓梯上跌落下來。

他身上披著嘔吐物、高粱酒與腐敗的惡臭。

我摸了下左側口袋。

他拾起地上的酒瓶衝了過來，從後方環抱住我的脖頸。

「女兒呀~ 啊哈哈哈~ 」

「走開！放開我！」

厭惡與恐懼融合成一種新的液態元素，從腦門灌進我體內。

我不要。

光與影在鏡中交錯，一瞬間，鏡中人比人更真實。

我將口袋中的匕首奮力往後揮殺，錯過了父親的睫毛，一鍋沸水卻被我打翻在太陽臉上。

狗的嚎叫，少女的悲鳴，匆亂的腳步聲與醉漢的高聲唱奏。今晚是絕黑的小調。

我將太陽睜不開眼的照片發給影，她卻回傳一堆血糊的刀械。

「我的臉已經沒辦法了... 今晚我們一起死吧。」

影也在止住腦袋高速運轉嗎？我將刀身緩緩在身上滑行，時深、時淺，彷彿指揮著一場演奏，每到樂曲的段落，就會有幾顆止痛藥落入胃袋。來讓一場即興表演延續下去。

時深，時淺。時淺，時深。

我醒過來時，太陽正撕咬著我的頭髮。我感受著被鈍化的全身劇痛，緩慢地，漫步到房間的大鏡前，癱坐在地。

皮質與額葉，綻開的皮肉，血水的齒痕，漫身的傷痕。

眼前影歪倚著半開的頭顱，帶著一絲笑意，我將右手向前觸摸，與她冰冷而光滑的右手相接。

「我還記得... 這也是你的右手對吧。」

「終於呢... 我們結合在一起了。」

我將瀕死的影塞入垃圾袋，狂奔到機車上。

飛馳在濱海的公路上，我的名字叫做日向向日葵。

車燈照射在轉彎處的凸面鏡上，我想起她說的話。

迎接著她許諾過的自由，我將車燈，默默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