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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1968「第十三章: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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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一场即将席卷那个年轻学生的政治风暴,就这样被暂时压制了下去。没人知道这背后发生了什么,这份模棱两可的通报引发了更多的猜测,却也让刘建生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境地。

而在那间反锁的办公室里,李建国在签发完这份通报后,久久地坐在椅子上。烟灰缸里,已经积满了烟头。

他脑中反复回响的,不是顾惟言那番精妙的分析,而是一个致命的问题:顾惟言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一个被他自认为与世隔绝的囚徒,却能掌握外界舆论,甚至能巧妙地介入其中。这证明,在他的控制体系里,存在着一个他不知道的、致命的漏洞。他的第一反应是震怒,是立刻发起一场彻底的清洗,揪出那个胆大包天的“信使”。

但这个念头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他那颗权谋家的大脑给否决了。调查?怎么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暴露他正在进行“秘密研讨会”这个更大的秘密。顾惟言的价值太大了,大到他不能因为一个“信使”就毁掉整个计划。一个真正的棋手,不会因为一颗棋子出了问题,就掀翻整个棋盘。

他掐灭了烟。既然无法堵上漏洞,那就升级锁链。他决定,不去追查那个“信使”,而是直接将顾惟言这把“钥匙”,锁进一个更坚固、更无法被外界触碰的保险柜里。

那么,谁来当这个保险柜的守卫?李建国在脑中过滤着人选。他手下那几个最机灵、最忠诚的核心亲信的名字一一闪过,又被他一一否决。

不行。

李建国很清楚,那些人太聪明,也太有野心。让他们去接触顾惟言和那份《安康》,无异于把武器库的钥匙,交到了一群潜在的叛乱者手里。他需要的是一堵墙,一块石头,一个绝对忠诚但又绝对不会思考的“绝缘体”。

他的手指,滑过一份普通看守的名单,最终,停留在了“王国栋”这个名字上。

这份档案很有趣。退伍军人,思想单纯。而他的亲属关系一栏,赫然写着:表叔,王建功——前进钢铁厂退休锅炉工,也正是前段时间“刘建生救火事件”里的那个当事人。

李建国眯起了眼睛。

他不必去证实那张纸条到底是不是经了王国栋的手。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份档案本身,就暴露出了一个清晰的、潜在的“风险点”。一个正常的安保负责人,会立刻将这个“有嫌疑”的人排除掉。

但他不这么想。

一个被“亲情”和“报恩”这种朴素情感驱动的傻瓜,远比一个被“政治理想”驱动的野心家要安全得多,也好控制得多。他自信,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拿捏住那个老工人的命运,从而给王国栋套上最牢固的项圈。

李建国笑了。就他了。与其用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咬一口的猎犬,不如用一头更容易控制的、虽然笨拙但足够忠诚的骡子。他自信,他有足够的缰绳,能把这头骡子牢牢地拴在原地。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要处理掉另一个“不稳定因素”。

他拿起电话:“通知卫东同志,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半小时后,卫东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门。

“坐吧。”李建国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那个曾经像火一样燃烧的“东方红”领袖,如今眼神里却只剩下混乱和迷茫。

“卫东同志,”李建国缓缓开口,“你在‘研讨会’上,接触到了一些很复杂,也很危险的思想。你的思想,已经乱了。一个思想乱了的指挥员,是打不了胜仗的。”

卫东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所以,组织决定,你需要‘休息’一下。” 李建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长辈对犯错晚辈的口吻说道,“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参加战斗队的任何活动了。就待在宿舍,或者去图书馆看看书,冷静一下头脑。最重要的是,关于‘研讨会’的任何内容,不准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这是命令,也是为了保护你。明白吗?”

这番话,就是一份明确的、来自权力顶端的“雪藏”令。它为卫东的被排斥,提供了最直接、最合理的解释。卫东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点了点头。

“去吧。”李建国摆了摆手,不再看他。

当卫东如同幽灵般离开后,李建国才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顶层的那间阁楼。他知道,现在,他该去见见他那把能自己思考的、危险的“枪”了。

……

夜,再次笼罩了革委会的办公楼。但在顶层那间作为囚室的阁楼里,灯火通明。

顾惟言坐在书桌前,却没有动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被铁栏杆切割成方块的、深邃的夜空。他知道,从他在地下室里,设下那个关于“思想实验”的、精巧的陷阱开始,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赢得了那场赌局。那个不知名的、勇敢的学生,暂时安全了。他用一种近乎于外科手术的方式,将《安康》的逻辑,植入到了现实的决策链条之中,并且成功了。

但这胜利,却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因为他知道,他的对手,李建国,绝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愚弄的人。他今天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李建国暂时还处于“学习”阶段,他利用了李建国对这套新理论的“信息差”和好奇心。但当李建国真正掌握了这套工具的用法,甚至,当他反过来,开始用这套工具来对付自己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在极度危险的核反应堆里工作的工程师。他暂时驾驭了这股能量,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但这个反应堆的控制权,却始终掌握在一个对核物理一知半解,却又对核武器充满了贪婪渴望的疯子手里。

他正在教会魔鬼,如何更高效地使用地狱之火。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铁门上的锁,“咔哒”一声被打开。

进来的人,是李建国。一个人。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视察工作的姿态。他只是沉默地走了进来,拉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在了顾惟言的书桌对面。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顾惟言能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压抑的平静。

李建国将一份文件,轻轻地放在了桌上。那正是他下午签发的那份“情况通报”。

“顾教授,”李建国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一个很精彩的‘思想实验’。一场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关于‘地图与领土’的课堂教学。你甚至,还顺便教会了我,什么叫‘一个理性的管理者,应该如何计算系统的激励成本’。”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砸在顾惟言的心上。

“看来,我之前对你的定位,是错误的。”李建国向前探了探身子,一双眼睛在灯光下,像狼一样闪着光,“我把你当成了一本‘活字典’,一本‘说明书’。但我现在发现,你不是。你是一把能自己思考,自己选择目标的……枪。”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份通报。“你用我教给你的子弹,打中了我的一个难题。你做得很好。但是,我不喜欢我的枪,拥有自己的思想。”

顾惟言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所以,”李建国靠回椅背,双手交叉,“我们的‘研讨会’,要升级了。从今天起,我不需要你再给我上那些基础课了。我需要你,做我的‘战略顾问’。”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建国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我会把我在工作中遇到的、最棘手的、最真实的问题,一个一个地,摆在你的面前。而你的任务,就是用《安康》的逻辑,为我提供解决这些问题的、所有可能的‘最优解’。我需要你,为我绘制出,在这场复杂的游戏里,能够让我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行动地图’。”

他站起身,走到顾惟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们的交易,变了。你不再是一个被动的‘教师’。你将成为我最重要的、也是最秘密的‘武器’。当然,作为回报,你也会得到更好的‘保养’。明天,你会搬到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更安全、更舒适,也更……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如果拒绝呢?”顾惟言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不会。”李建国笑了,“一个已经见识过宇宙之大的人,是绝不会甘心,再回到那口枯井里去的。不是吗,教授?”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铁门,再次被重重地锁上。

顾惟言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他知道,李建国说得对。他已经回不去了。他赢得了那场关于“学生”的战役,却输掉了整场关于“自由”的战争。他从一个思想的囚徒,升级成了一个被锁在更高层密室里的、更重要的囚徒。他的每一次思考,每一次分析,都将成为那台压迫机器的、新的润滑剂。

而在校园的另一端,那间喧闹的男生宿舍里,卫东正在经历着一场彻底的、决绝的自我埋葬。

他将自己关在蚊帐里,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空间。在他的膝盖上,摊开着那个记录着他整个思想转变过程的笔记本。

他看着上面,自己最初写下的那些充满了愤怒和激情的批判文字,感觉像是看到了一个陌生人留下的遗物。那个曾经坚信“口号就是真理,立场就是一切”的卫东,已经在那间地下室里,被顾惟言的逻辑,一刀一刀地,凌迟处死了。

那个“扶自行车”的比喻,那个“地图与领土”的辩驳,那个关于“系统激励”的功利计算……这些,彻底摧毁了他脑中最后一堵意识形态的防火墙。

更重要的是,他亲眼见证了,那个他曾经视为“终极剧毒”的理论,是如何在一个具体的、现实的案例中,导向了一个更公正、更理性,甚至……更“人道”的结果。

他的信仰,在现实面前,被证明是无效的,甚至是邪恶的。而他敌人的信仰,却被证明是有效的,甚至是正义的。

这种认知,带来的痛苦,是毁灭性的。

他将笔重重地扔到了一边,躺了下来,蜷缩在小小的蚊帐里,像一个回到了子宫的婴儿。旧的卫东,已经死了。但他不知道,新的卫...又该是什么?他只感到一片无边的、黑暗的虚无。

就在这时,蚊帐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掀开了一个角。是之前那个来向他求助的小兄弟,张强。

“东哥,”张强的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的表情,“你知道吗?成了!真的成了!革委会发了通报,说要重新调查,暂停讨论!刘建生……他……他暂时安全了!”

他激动地抓住卫东的胳膊,“东哥,这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去找了李主任,跟主任分析了这里面的利害!是你救了他!你才是我们‘东方红’真正的头脑!”

卫东看着张强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充满了感激和崇拜的脸,他的心里,却像是被一把钝刀,来回地切割。

他救了他?不。他什么都没做。他只是像一个可怜的傻瓜一样,坐在那里,看着真正的“神”,表演了一场真正的“神迹”。而现在,这份不属于他的荣耀,这份由他最痛恨的“敌人”创造的功绩,却阴差阳错地,加在了他的身上。

这讽刺,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残忍。

“不是我。”卫东用一种近乎于虚脱的声音,喃喃自语。

“哎,东哥,你就别谦虚了!”张强完全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痛苦,“现在外面都传开了!好多人都在讨论‘行为和出身’到底哪个更重要。一些以前不敢说话的人,现在都敢站出来支持刘建生了!大家都在说,咱们‘东方红’,在李主任的指导下,开始有了新的思想高度了!”

新的思想高度?卫东在心里苦笑。他们根本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新高度”,究竟是什么。他们像一群在山洞里,为了一根火柴的光亮而欢呼雀跃的人,却完全不知道,山洞之外,早已是烈日当空。

他无力地推开了张强的手。“让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张强虽然不解,但还是识趣地离开了。

卫东重新把自己关进了黑暗的蚊帐里。但这一次,他的心里,那片虚无的废墟之上,却因为张强带来的这个消息,而悄然地,长出了一株微小的、却无比坚韧的幼苗。

他想起了顾惟言在地下室里,那种平静、自信,仿佛掌控着整个宇宙真理的眼神。

他想起了李建国,那个冷静地坐在“裁判席”上,贪婪地吸收着那种全新力量的、真正的权力玩家。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死”下去了。

他被排斥在那个核心的“课堂”之外,他成了一个局外人。但他不能永远当一个局外人。他不能容忍,那个能拯救刘建生的、伟大的“思想武器”,只掌握在李建国和顾惟言的手里。

他要搞懂它。

不是因为李建国的命令,不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能让自己,从这片信仰的废墟上,真正地、重新站起来。

他猛地坐起身,掀开蚊帐。

窗外,校园里的广播,开始播放新一天的革命歌曲。那激昂的旋律,在这一刻,听起来是如此的遥远和虚幻。

卫东知道,他必须找到一个方法,一个能让他重新回到“课堂”里的方法。

他不再是一个战士,也不再是一个幽灵。从今天起,他是一个真正的、决绝的……求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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