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笼中鸭

环指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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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的原野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吞噬,农田里再也无法长出金黄的麦穗和稻谷,取而代之的是冷灰的钢筋和水泥。街头巷尾,到处是为生计而奔波的人群,也不知是人匍匐成了蝼蚁,抑或是蝼蚁蜕变为了人?旧日街道上红底白字的“宁添十座坟,不添一口人”等诸如此类的横幅尽数收起,转而挂起来“一人拒绝多生,全村人工授精”。

我家栖居于云泥城鸭笼区的一栋老屋。屋后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偶尔能听见老树在悲风中低声呜咽。父亲是火力发电厂的铲煤工人,母亲则是织造厂的车间主任,彼此踏着同样的步伐,没日没夜地忙碌。家里的陈设杂乱,比较显眼和突兀的是卧房的一面墙,上面挂满了照片与证件,位居正中的是父母的结婚照,高悬上方的则是父母的专科毕业证。

今天厕所隅角里多个铁笼,里面关着两只丑小鸭,是母亲今日从农贸市场的猎户手上买回来的。

两只丑小鸭有墨绿色的冠羽,其中一只鸭子的眼周长着白色绒毛,胸部、主羽和尾巴呈墨绿色,面部、双颊和喉咙是黑褐色,腹部和尾羽两侧呈深灰色并带有黑色条纹。另一只鸭胸部是黑色,面部、双颊、颈部及上翼羽是洁白的,身体呈深褐色并点缀着白色斑纹。

那铁笼是外公年轻时自制的监牢,原本用来关押粮仓内的硕鼠,岂知那监牢的栅栏间距过大,硕鼠饿瘦后竟从监牢脱了身。此番便让这笼子闲置下来,未曾想到如今又派上了用场。

母亲自言自语道:“这些鸭虽有些怪模怪样,但胜在便宜,喂些剩菜剩饭就能养活,将来还能下蛋。”

“咔嚓!”剪刀发出的突兀声响打断了我的神游。我扭头望向母亲,只见她用左手抓住母鸭,用力一剪,随着发出清脆的琶音,翅膀应声而断。鲜红的血珠飞溅而出,顺着剪口和母亲的手指滚落,染红了鸭绒,滴落在地板上。

“你以后再也不需要飞翔,留着翅膀只会徒增逃逸的可能。”母亲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做鸭呢,价值全在一身肉上,安安分分地产仔长肉,羽翼是完全不需要的累赘。”

鸭子们在剪翅时挣扎得很激烈,但剪完后很快安静了下来,被安置在铁笼里。我痴痴地望着被关进笼子正在流血、互相依偎的两只丑小鸭。

每天我放学回家,总会看到那两只鸭在笼子里缓慢地踱步,它们的羽毛渐渐失去了原本的光泽,不知为何也不爱叫唤。母亲每日将残羹冷饭喂给它们,鸭子们埋头觅食,身上的羽毛被饭菜和尘埃粘连在一起,不复初见时的蓬松、光洁、艳丽。

屋外的城镇日新月异,街上车水马龙,工地上的机器声昼响夜停。每当夜幕悄然落下,我便能听到远方传来的飘渺乐声缭绕耳畔。乐声有时低沉而悲怆,似诉说着无尽的悔恨与悲伤;有时热烈而激昂,似颂唱自另一个世界的英雄史诗;有时疯狂且悚然,使我脑海中描绘出天使从穹顶堕落时的嚎叫。

日升月落,鸭子的身体逐渐肥硕起来,母亲却始终没有让它们离开笼子。铁笼的门被上了一道生锈的锁,钥匙挂在母亲的围裙袋里。父亲偶尔也会瞥一眼那笼中的鸭,但他从不多说什么,只知闷声抽着烟,表情僵如黑硬的煤矸石,积抑着无法燃烧的沉闷。那两只鸭子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铁笼中,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它们只能在这逼仄的方寸之中,静待屠刀落下。

那日,母亲去马老伯家串门,我独自留在家中。待母亲离开后,我在铁笼前噤默注视着两只鸭子。它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笼中的生活,不复往日活力。忽然,我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悸动,想要打开铁笼的门,让它们也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可是,当我摸到那生锈的锁时,手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钥匙在母亲的围裙袋里,铁笼上的红锈迹深深嵌入了金属,正如一道永不松开的枷锁。我收回手,痴痴望着两只丑鸭,它们依旧啄食着地上的残羹冷饭,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从云泥附属第七中学毕业,那两只鸭也变得越来越大,笼子也渐显逼仄起来,但母鸭却没有生蛋。母亲偶尔会在扫地上羽根时念叨:“赔钱货!老娘养了你这么久,连个蛋也不曾下!再过些时日,便宰了你下汤锅!”

那鸭子身上掉落的绒毛,像两朵散落的墨绿云朵,甚至比家中的旧棉被还要柔软。然而母亲却只在意它们何时能长肉,或许身上那蓬松的羽翼,比它们一身的肉要更加珍贵。

父亲瘫坐在那张褪色的藤椅上,盯着电视机粗劣失真的屏幕出神。如今仅剩的几个频道里,主持人正播报着喜讯:

“经过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共同努力,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现行标准下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832个贫困县全部摘帽,12.8万个贫困村全部出列,区域性整体贫困得到解决,完成了消除绝对贫困的艰巨任务,创造了又一个彪炳史册的人间奇迹!”

水流冲刷着碗盘的声音与电视里单调的播音腔交织,母亲手里洗着碗,话从唇间不经意地溜了出来:“上回你在厂里碰见的那家伙,他怎么说的?”

父亲吸了一口烟,像是对这个问题有点抗拒。烟头在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碾熄声,灰白色的烟灰飘散,他的视线牢牢盯着电视屏幕,缓缓吐出烟雾,淡淡地回道:“他说他家里最近有个大事要办,正缺人手。”

母亲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却没有真正露出牙齿。她的手放慢了擦拭的速度,目光扫过父亲,似乎是在衡量什么。她将碗放进橱柜,声音平稳道:“听说他们家那边条件还不错,闺女嫁过去不算亏吧。”

父亲的眉头微动,视线锁定在电视机上,屏幕闪烁的光芒打在他冷峻的脸上,像在权衡这个提议,淡淡地应了一声:“嗯,饭菜管饱,活也不算累。只要能吃得了苦,日子倒也能熬下去。”

母亲将最后一块盘子放进橱柜,甩走手上的水珠,说话声音陡然高了3个音阶。

“熬日子谁不会?只要能让人生活得顺心,就别挑三拣四了。”

父亲这时终于把视线从电视屏幕上挪开,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只是把烟蒂重重按进烟灰缸,像是把自己无法说出口的话语也一并掩埋进烟灰。

风雨交加的夜晚,窗外的老树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雷声震耳欲聋。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忽然,听见客厅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似铁器摩擦。

我起身走到客厅欲探究竟,恰逢一道闪电,刹那的闪光将那笼中景象映入眼中:两只鸭正用尽全力撞击着铁笼,似乎在试图逃脱。它的羽毛已被汗水和血迹弄得凌乱不堪,然而每一次撞击都会被笼子坚硬的铁丝弹回,最终只得无力地瘫倒在地抽搐。

这时,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腌臜货,平日里如此温驯,今日不过受了点刺激,怎这般不要命了?莫不是想造反不成?”

母亲缓步走到铁笼前,打开铁笼用手安抚着鸭子的头顶。那只鸭子像感受到了什么,神色再次黯淡下去,认了命,逐渐停止了抽搐。母亲见状发出了一声极长的叹息,将笼子重新上锁,转身回房。

风摧郊野,雨如瀑落,墙上的老旧挂钟滴答作响,合奏一曲狂乱的交响曲。风雨声同屋内形同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断。

拂晓时分,雨势渐歇,第一缕阳光穿透浓密漆黑的云层,夜雨涤尽草木尽显苍翠欲滴。

那笼中的困兽,昨日如何,今日依旧,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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