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145:回歸前的保釣鬧劇與悲劇
九七主權轉移前大半年,已經沉寂了二十多年的保釣運動突然間又再冒起。與1970年底由北美台灣留學生發動的保釣大不同,這次主要是香港民主派作主力,台灣的民間也有些配合,海外的響應就不多。
1996年香港發動的保釣運動,以兩次租船出海前往釣魚台,最具象徵意義。而我在1970年創辦《七十年代》不久就認識的陳毓祥,在第一次出海到了釣魚台海域時,下海「宣示主權」遇溺而死,成為保釣運動唯一的「英雄」,也是唯一的悲劇。
我認識陳毓祥時,他是關心社會的學生領袖,香港大學的學生會會長,是號稱「國粹派」的親中學生的主力。常與我這個左派刊物總編聯絡,邀約我去演講座談。大學畢業後,他進入香港電台,擔任時評節目的主持。打響了知名度之後,他辭職選立法局議員。因被揭發他當年的親中立場,在香港社會仍然瀰漫抗中意識之下,他參選落敗。1995年獲中共委任為香港地區事務顧問。
1996年的保釣,因日本右翼組織到釣魚台豎立燈塔一事而激發。但深層的原因,是面對即將來臨的主權轉移,香港許多政商人士都紛紛「忽然愛國」。從政的民主派想藉保釣表達「愛國情懷」。親中派在這個「愛國」比賽中也不甘落後。於是保釣就分成兩派,爭相以「反日」、「仇日」來表達。
對民主派來說,紀念六四、支援中國的民主運動,是很「愛國」了。但這樣「愛國」,中共是不算數的,反而把支聯會說成是「反中亂港」組織。
華東水災,香港民眾慷慨解囊,向「祖國同胞」伸出援手,這是「愛國」了吧?但在中共眼中,也不算數,因為掌權者真正關心的不是受災的人民,而是權力,對香港來說,就是九七後的權力。
那時候,中共在香港的主要目標,就是要推倒1995年根據彭定康方案選出的立法局,而要成立沒有法律依據、由中共操控的臨時立法會。香港的民意普遍認為這是開民主倒車,民主派趨向予以杯葛。中共就以是否接受臨立會,作為是否「愛國」的準則。因此,愛國必須愛黨、必須擁護黨的政策,這就是唯一指標。
鄧小平在講「愛國者為治港主體」時,提出的「愛國」標準是「尊重自己的民族,誠心誠意地擁護祖國恢復行使對香港的主權」,「只要具備這些條件,不管他們相信資本主義,還是相信封建主義,甚至相信奴隸主義,都是愛國者。」
「擁護祖國行使主權」應該也包含對「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的釣魚台行使主權吧!因此保釣的主力就是當時民主派的最大黨民主黨。
但第一次搶先租船出海到釣魚台、以陳毓祥為首的親中人士,是沒有組織的烏合之眾。據聞在日艦包圍下,無法靠岸,決定在釣魚台海域跳進海裡「宣示主權」的是陳毓祥。他和另一人遇溺後還是日本海上保安廳派直升機把他們救起。但他已經返魂無術了。運返香港後,親中派以「保釣英雄」的名義予以厚葬,靈柩覆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旗。
第二次租船出海,就由民主黨立法局議員何俊仁和曾健成擔任正副總指揮,另兩位立法局議員司徒華和劉千石隨隊出發。配合台灣的保釣,這次終於在釣魚台登陸,分別插上海峽兩岸的國旗。
香港民主黨主導的保釣運動,又發動罷買日貨運動,示威群眾衝擊了日本領事館。但如此維護中國「行使主權」的「愛國」行動,中國官方似乎並不領情。儘管中共官媒也略表示對釣魚台主權的立場,具體行動就十分謹慎。據了解,當時有高層指示:「要避免在不適當時機、不適當地點,發生不必要的衝突。」
為什麼這是不適當時機呢?因為當時中國正與日本商討日圓貸款,日本已經承諾從1996年至1998年,共給予中國相當於53億5千萬美元的日圓貸款。它涉及四十項大型工程建設,是日本對中國的經濟援助。中國總理李鵬說:「釣魚島爭執,不希望影響日圓貸款。」
當時也正是台灣首次總統直選,引起中共發動飛彈危機之後。中共高唱民族主義。余英時教授從三月到五月發表三篇長文,討論兩岸局勢,其中特別提出對民族主義的解讀,引起中共官媒點名批判。《九十年代》節錄了他的文章,我也打電話對他作採訪,最後問他香港在保釣中的表現,是否受民族主義的影響。
他回答說:「我懷疑。唱最漂亮口號,喊民族大義,沒有人敢公開反對。釣魚台問題,應該是政府間的交涉。民間動手,那是開玩笑。你去插支旗,就拿回來了嗎?」「罷買日貨,大概是五四之後號召的行動,那時就抵制不住,現在更不可能,因為市場是自由競爭決定的。衝領事館更不對。既違反中國『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的傳統,也違反了現代文明的規範。」
插支旗,或跳到海裡,當然不等於把釣魚台拿回來,但作為一種意見表達還是不能否定的。只不過與1970年底的保釣不同,那時保釣的產生有一定的時代背景和歷史根源,1996年的保釣就有爭相表達「愛國」、近乎一場香港回歸前的民族主義鬧劇了。只可惜也附上犧牲一個傑出人物生命的悲劇。
      (原文發佈於2022年5月13日)
《失敗者回憶錄》連載目錄(持續更新)
- 題記
 - 闖關
 - 圈內圈外
 - 殺氣騰騰
 - 煎熬
 - 傷痛
 - 動盪時代
 - 抉擇
 - 那個時代
 - 扭曲的歷史
 - 先知
 - 自由派最後一擊
 - 我的家世
 - 淪陷區生活
 - 汪政權下的樂土
 - 淪陷區藝文
 - 父親與淪陷區話劇
 - 李伯伯的悲劇
 - 逃難
 -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
 - 戰後,從上海到北平
 - 古國風情
 - 燕子來時
 - 在左翼思潮下
 - 1948樹倒猢猻散
 - 豬公狗公烏龜公
 - 《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 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 自由時代的終章
 - 清早走進城,看見狗咬人
 - 確立左傾價值觀
 - 「多災的信仰」
 - 最可愛的人即最可笑的人
 - 中學的青蔥歲月
 - 被理想拋棄的日子
 - 談談我的父親
 - 父親一生的輾轉掙扎
 - 父親的挫傷
 - 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 畢生受用的禮物
 - 文化搖籃時期
 - 情書——最早的寫作
 - 那些年我讀的書
 - 復活
 - 不可缺的篇章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二
 - 不可缺的篇章 之三
 - 不可缺的篇章 之四
 - 不可缺的篇章 最終篇
 - 沒有最悲慘,只有更悲慘
 - 歸處何方
 - 劉賓雁的啟示
 - 徐鑄成的半篇文章
 - 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人
 - 通俗文化的記憶
 - 左派的「社會化」時期
 - 伴侶的時代
 - 那些年的太平日子
 - 香港歷史的轉捩點
 - 福兮禍所伏
 - 香港輝煌時代的開始
 - 我們是甚麼人?我們往何處去?
 - 二重生活的悲哀
 - 《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 脫穎而出
 - 覺醒,誤知,連結
 - 非常有用的白痴
 - 有用則取,無用則棄(非常有用的白痴之二)
 - 中調部與潘靜安
 - 非蠢人合做蠢事
 - 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 無聊的極左干預
 - 從釣運到統運
 - 那年代的台灣朋友
 - 統一是否一定好?
 - 台灣問題的啟蒙
 - 推動台灣民主的特殊角色
 - 中共體制內的台籍人士
 - 踩不死的野花
 - 文革精神
 - 文革締造中國的今天
 - 極不平凡的一年
 - 批判極左思潮
 - 民主假期
 - 裂口的開始
 - 太歲頭上動土
 - 愛荷華的「中國週末」
 - 1979年與中共關係觸礁
 - 那幾年,文藝的沉思
 - 愛荷華的平和交鋒
 - 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 九七覺醒
 - 美麗島大審對我的啟示
 - 從事媒體一生的座右銘
 - 念茲在茲要記下的輝煌
 - 香港前途問題帶來的恐慌
 - 從來沒有「民主回歸」
 - 和許家屯的一次交鋒
 - 牢記至今的一段話
 - 從創辦到離開天地圖書
 - 《七十年代》和天地分道揚鑣
 - 「庚申改革」的流產
 - 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 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 徐先生的臨終呼喚
 - 「愛國是無賴的最後防線」
 - 守護我們的心智
 - 江南案的考驗
 - 專權政治逆轉的里程碑
 - 「李匪怡」和《香港1997》
 - 一國兩制的根本問題
 - 港人治港只是誘餌
 - 「京人治港」是否較好?
 - 「基本煩」和霎眼族
 - 與勞思光的交往
 - 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 在德國的訪問的感觸與認知
 - 在新加坡初識黃春明
 - 首次踏上台灣土地
 - 第一道晨光
 - 無意中成了「動亂的醞釀」
 - 獄中老人成就一名奇才
 - 六四的記憶與感受
 - 中國,一口活的「官財」
 - 我曾愛過這四十歲的女人
 - 中共高層第二代揭露的內幕
 - 內幕之外
 - 《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 江澤民施計過關保位
 - 我的愧疚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中)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之三)
 - 我所認識的黎智英(終章)
 - 與黃永玉的交往
 - 真有「九二共識」嗎?
 - 俄羅斯歷險記
 - 一個預言,一首輓歌
 - 香港不會再有張敏儀
 - 共產黨不會再有羅孚
 - 以感激心情,告別殖民主義
 - 永遠的港督彭定康
 - 別了,無法再「複製」的英治香港
 - 董建華開頭不是這樣的
 - 回歸前的保釣鬧劇與悲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