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的冬天

我来自湖北，我对湖北的冬天的印象就是冷！寒冷是让我觉得很害怕的事情：感觉到冷的时候，人是没有办法松展自己的身体，全身都崩成弦一样紧。冷的时候，碗里的油格外难洗，水是刺骨一般的冷，我蜷缩着用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捏着盘子和抹布，尽量接触少的水，洗碗真的很痛苦。

小时候家里没有热水器，没有洗衣机，一个冬天就只有一两件袄子，穿得黑了都不能洗，因为合身的袄子就这一件，是一件过年时新买的绿色的中长棉袄。洗了袄子要好几天才能干，有时候赶上连着阴天，一个星期都干不了。这期间，只能穿着不合身的妈妈的紫色大袄子，从脖子包到我的脚，样式也比较老气。小时候我一直很纠结衣服上黑乎乎的印记，我发现用水抹在上面，印记就会不见，轻轻地抹一层水，也不会打湿袄子里面。于是我用小手把整个袄子外面都涂了一层水，还喜滋滋自己可以让袄子变得干净了，结果等水干之后，黑印子还在。

湖北的冬天是那种湿冷，骨头里面都冷，手啊脚啊都是冰凉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指还会在冬天裂开，是指甲缝和肉分开，中间一条线，一边是肉，一边是指甲盖。大拇指、食指，好几个手指轮流着来，痛到我在家流泪，妈妈无能为力，只能买点创可贴包着它，可是里面的肉还是撕裂的痛。很多同学手生冻疮，又红又胖像是萝卜一样，一看就是在家要做不少事接触不少冷水的，听说会痒也会痛，而且还无法恢复成原样。我稍微幸运一点，手上没有生冻疮，不用担心别人发现自己在家也是个要干活的人。

冬天的被窝也不见得有多暖，睡前脱衣服钻进被子里，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被子里冷冰冰的，我蜷缩成一团，用脚掌交替贴着自己的小腿，希望能慢慢变暖和。可惜大部分时候早上醒来，脚还是冰凉凉的。等到起床又是一件磨心费力的事情，外面那么冷，光是脸蛋在被子外都会冻到通红。先把衣服裤子袜子都塞进被子里，暖和一会儿，磨叽到不能再拖延了，一鼓作气穿上衣服，算是起床了。刷牙的水接近零度，冰到牙疼，好在可以糊弄，刷几下就吐出。洗脸时没法糊弄的，整个脸都要洗到。手接触冷水时的那种痛，整个人又开始缩成一团。后来慢慢长大了，家里也好一些，开始在意生活质量了，稍微奢侈一点，早上洗脸时掺一点热水，变成温水洗脸，舒服多了。

热水在冬天是珍贵的资源，热水是有限的，开水瓶是要不停地灌水添水的。那时候没有热水器，我们洗澡也没那么频繁。每天晚上洗脸、洗下身、洗脚。先在洗脸盆里，倒点热水掺着冷水，洗脸，洗完就把毛巾拧干挂起来；再把这个水倒去洗下身的盆子，清洗完毕后，再换到洗脚的盆子里。如果这时候还有多余的热水，就掺进泡脚盆里，顺带泡个脚。一个冬天只会全身洗澡一两次，是去那种公共的澡堂，好像是 2 块钱一个人。我曾去过东北的澡堂，进门之后换衣服，大家都光溜溜地在大空间里走来走去，可以选择洗澡、按摩、蒸桑拿等项目。湖北的浴室，进门先有个柜子脱掉外衣存东西，然后我们会自己拿着自带的塑料袋，装着里面的衣服进浴室。一路上不会看到光溜溜的其他人。浴室是单独的或者几人一间的，还有门可以带上，在里面可以慢慢脱去衣服，放进袋子里存着，再慢慢洗澡。这样洗一次，全身舒坦。后来我上高中，如果住得近的同学家里有热水器，我就会厚着脸皮去借用同学家的浴室洗澡，可事先说好也没用，如果那段时间是阴天，我就赶上了不好的时候，水热不起来。

湖北的冬天，难道就没什么好事吗？还是有的吧，比如热气腾腾的烤红薯。红薯是爷爷从地里刚挖的，放在竹笼里在池塘里来回晃荡清洗外面的泥土，再挑几个大的，在煮饭完毕后，丢进还有预热的灶里，等饭后就是最美味的甜食。那时候我们也不知道街上有人卖烤红薯的，这简直就是爷爷的独家发明，红薯的外面烤的黑乎乎的一层厚壳，剥开之后是冒着热气的金黄色。

冬天到了，意味着快要过年了，爸爸妈妈也要回来了，亲戚们又可以见面了。会有新衣服，会有很多好吃的。因为湖北的冬天很冷，做好的菜上桌也马上变冷，油脂会凝固。所以湖北的桌子上有各种各样的酒精炉子，小小的炉子上面可以架一个小锅，下面可以添加液体酒精或者固体酒精。一般是排骨汤、香辣牛肉汤、墨鱼汤，汤里会添入奶奶自己做的芋头丸子，还有爷爷自己炸的豆腐泡，在里面慢慢地煮，可以吃好多次。

还有一道湖北冬天的才有的美味，就是鱼冻了。妈妈自己做的红烧鱼，会有一些汤汁。前一天没吃完的鱼，在餐桌上放一晚，第二天就变成了鱼冻。汤汁混着鱼肉凝固起来，像果冻一样，好吃极了。后来我尝试过在冰箱里冻鱼汤，却再也没有这个味道。

小时候不知道暖气，不知道亚热带气候，不知道有些地方是没有这么寒冷的冬天的，也不知道空调。那时候我有一个幻想，长大后我的房子里，能不能早上醒来后房间就是暖和的，起床穿衣时毫不费劲，这样我就不用那么痛苦地起床了。

在天津读书的那几年，我第一次真正认识了“暖气”，原来冬天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房子里可以这么暖和，原来真的可以在冬天穿短袖呢。那时才发现，冬天并不必然是痛苦的，而像湖北这样的湿冷，只属于一部分人。

如今我住在深圳，冬天短暂而温和，穿毛衣已经足够，有 24 小时的热水，也不会再被冻得不敢伸手。我再也不想在冬天回湖北了。那些关于寒冷的童年记忆仍然珍贵，但它们也让我明白：寒冷背后，是整个家庭资源的匮乏，是一种需要咬牙忍耐的生活方式。

当然，老家的日子早已不同了，热水器装上了，洗碗时也能用上热水。只是童年的那场冷，仍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横亘在记忆深处，轻轻震慑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