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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_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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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神的黄昏:专业造反者的民国绝境

gu_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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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聊专业造反1000年的白莲教为什么到了民国忽然不行了?

七八年前,当洪门发币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时,我就动过念头,想写一本皇皇巨著——《民国秘密社会的鼎盛与衰落》。但这一拖就是好几年。最近跟朋友们闲聊,突然意识到:如果今天还不动笔,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写了。

所以,不妨就借着这股兴头,以随笔的形式,聊聊民国秘密社会那些事儿。

在此之前,我们先来聊聊“游民”这个概念。

现在提到“游民”,大家脑子里蹦出来的往往是“数字游民”——拿着笔记本电脑,在巴厘岛或大理的咖啡馆里敲敲代码,自由而光鲜。

但在以前,游民不是一个身份,而是一种处境。 它指的是那些被从土地上连根拔起的农民。当他们失去了作为立身之本的土地,又无法在城市里谋得一份稳定的营生,这些无业的多余的人,就成了封建王朝血管里的血栓。

这些绝望的灵魂聚在一起,为了生存,为了取暖,最终凝结成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秘密社会。(当然,这些人里面还有另外一部分人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构成了超级个体,也就是《史记》里的游侠,也是武侠话本和小说里“侠”的原型,有小伙伴感兴趣的话,我会专门写文章聊聊游侠。)

“秘密社会”这个学术名词听着可能有点生分,但建国后它有个更响亮、更具杀气的名字:“反动会道门”。

民国江湖,大体就分两派,“会”指的是讲究兄弟义气的帮会,比如青帮、洪门;而“道”,指的就是那些讲究神权救世的秘密宗教,比如我们今天要聊的主角——白莲教。

如果说青红帮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那白莲教就是当之无愧的“造反老炮儿”。

它兴起于宋末,骨子里刻着一种执拗的破坏欲:在元反元,在明反明,在清反清。从元末那支席卷天下的红巾军(也就是朱元璋发家的那支队伍),到席卷东部中部的明朝唐赛儿起义,再到清朝那个差点杀进紫禁城、甚至在隆宗门牌匾上留下一支箭镞的天理教(《金枝欲孽》里的原型),背后都有白莲教的影子。

他们专业造反一千年,业务从未生疏。那么,这股子疯劲儿是从哪来的?

这得归功于他们那套独有的、极具煽动性的“操作系统”——“三期末劫”。

在明清白莲教的教义里,时间被切成了三段: 过去是“青阳劫”,由燃灯佛掌管,那是过去式了; 现在是“红阳劫”,由释迦牟尼佛掌管。在这个阶段,世界充满了贪官污吏、饥荒瘟疫,老百姓注定要受苦受难,这是个必须被毁灭的黑暗时代。 而未来,则是光明的“白阳劫”,将由弥勒佛掌管。

这套逻辑简直就是为造反量身定做的:既然现在的“红阳世界”是注定要完蛋的,那么杀人放火、推翻朝廷就不是犯罪,而是“替天行道”,是加速“白阳世界”的到来。他们幻想中的新世界叫“真空家乡”,那里没有赋税,没有地主,庄稼不用种就能自己长出来。

而掌管这把通往新世界钥匙的,是至高无上的女神——“无生老母”。

白莲教之所以能上千年绵延不绝,逻辑就像周星驰主演的《武状元苏乞儿》里苏灿对皇帝说的那样:如果国泰民安,鬼才愿意当乞丐。每当世道崩坏、日子过不下去了,老百姓们就点一炷香,喝一碗符水,在致幻的烟雾中跪拜无生老母,等着弥勒佛降临人间,把这个肮脏、不公的“红阳世界”一把火烧个精光。

所以,对于坐在金銮殿上的皇帝来说,这群藏在河南、山东、四川深山沟壑里的农民,才是心腹之患。因为他统治的臣民,随时都有可能成为白莲教的教众,这才是封建王朝真正的噩梦。

然而,历史最擅长的,就是开那种极其残酷的玩笑。

1912年,大清朝轰然倒塌,皇帝真的没了。中国大地陷入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权力真空。按照过去一千多年的剧本和造反经验,这本该是白莲教呼风唤雨、问鼎中原的绝佳窗口期。他们苦守千年的“红阳劫尽,白阳当兴”终于要应验了,这本应是属于他们的时代。

但在那场“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舞台上,我们错愕地发现:主角缺席了。

那个曾经振臂一呼就能裹挟百万之众的庞然大物,竟然在这个最适合造反的年代里彻底失语。除了河南荒原上几股流窜的土匪,我们再也看不到打着“无生老母”旗号的军队。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群粉墨登场的新贵。在上海的十里洋场,青帮大亨杜月笙身着长衫,在法租界的公馆里笑迎宾客;在四川的茶馆里,袍哥大爷们把持着地方的税收与刑名。

为什么笃信神灵的“救世主”活成了丧家之犬,而不信鬼神、只信利益的“流氓”却成了时代的宠儿?

这不仅是江湖座次的重排,更是一场关于生存法则的血腥清洗。

要寻找答案,我们必须回到1900年的那个夏天。那是一个分水岭,也是旧神的葬礼。

那一年的义和团运动——虽然义和团在法理上不属于白莲教,但其精神内核仍然是白莲教式的——是白莲教逻辑最后一次、也是最绚烂的回光返照。成千上万的华北农民,头裹红巾,手持大刀,在近乎癫狂的宗教迷醉中,确信自己拥有了神佛加持的金刚不坏之身。

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人类战争史上一个冷酷的新角色:马克沁机枪。

这台钢铁机器不懂慈悲,不分尊卑,更听不懂咒语。它只遵循物理学的定律。

当那些年轻的拳民高喊着“刀枪不入”冲向东交民巷时,回应他们的只有死神那单调而密集的打字机声。几百米外,肉体像被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在炽热的枪炮面前,无论你喝了多少符水,无论你请了哪位神仙附体,结局都是一样的——脆弱的碳基生物被金属撕碎。

这不仅仅是屠杀,更是诛心。

对于幸存者来说,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信仰的崩塌。如果死一两个人,可以说是“心不诚”,但当尸山血海摆在面前,且没有一个人展示出神迹时,那个延续千年的谎言就破灭了。

在那一刻,所有的神圣性都被祛除得干干净净。幸存的农民惊恐地发现:原来无生老母的法力,挡不住洋人的物理学。

从此,那条维持了千年的动员链条断了。既然神功是假的,那么“真空家乡”也是假的。这扇通往乌托邦的大门,被马克沁机枪永远地焊死了。

但旧时代的幽灵并不甘心就此退场。

1914年,河南爆发的“白狼起义”,就像是这具僵尸的最后一次诈尸。

首领白朗(绰号“白狼”),依然沿用着古老的套路。他自称“中州真主”,打仗要看皇历,行军要测风水。他带着几万人马,像三百年前的李自成一样,在五个省之间来回流窜,试图用流寇战术拖垮袁世凯。

但他忘了,时代变了。

这一次,他的敌人不仅仅是北洋军,还有一条横贯中原的铁路——京汉铁路。

这是工业时代的血管。北洋军坐着火车,一天能跑几百公里,把大炮和弹药源源不断地运往前线。而靠两条腿和马匹流窜的白狼军,在喷着黑烟的火车头面前,显得那么笨拙、迟缓。他们在铁路沿线一次次碰壁,生存空间被现代交通网切割得支离破碎。

更讽刺的是,孙中山的革命党曾试图拉拢白朗。留过洋的革命党人满口是“共和”、“宪法”,而白朗满脑子是“杀贪官”、“吃大户”、“等弥勒”。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鸡同鸭讲。

两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对话。白朗理解不了现代国家,他只想要一个好皇帝,或者自己当皇帝。

1914年8月,白朗战死,尸首被斩。那颗挂在城头的头颅,眼神里或许还残留着对旧时代的迷茫。他到死也没明白,为什么他复刻了前辈们所有的成功经验,却依然输得一败涂地。

白莲教的黄昏,是一场注定的悲剧。

它试图用一套农业文明的操作系统——神学动员、迷信权威、流寇战术,去运行工业文明的硬件——机枪、铁路、现代国家机器。

结果只能是死机。

枪炮打碎了它的神话外衣,铁路困死了它的流动战术,而日益复杂的现代经济社会,更是超出了那几本破旧经书的解释范围。教主们解释不了为什么烧了洋教堂,洋货还是铺天盖地;解释不了为什么杀了贪官,税收还是层层加码。

当知识精英们纷纷转向“科学与民主”,将教门视为愚昧的代名词时,白莲教彻底失去了进化的可能。它被时代抛弃了,像一艘搁浅在干涸河床上的烂木船,在烈日下慢慢腐朽。

但这并不意味着暴力的终结。

旧的神坛塌了,但权力的真空还在。底层的苦难还在,江湖依然需要秩序。

当狂热的信徒退场后,一群更冷静、更残忍、也更懂时代规则的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们不再仰望星空呼唤弥勒佛,他们低头看着地面,盘算着如何把暴力变成一门生意,如何把手中的刀枪卖给军阀和政客。

在东边的上海滩,青帮的大亨们换上了西装,正在组建他们的鸦片托拉斯;在西边的四川,袍哥的舵把子们坐在茶馆里,像法官一样断人生死。

神权退场了,流氓登基了。

而这,就是民国江湖最真实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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