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段
有些時候在和別人約會,會和對方說起我曾經的一些愛情故事。很奇妙的,我對我的前任們沒有任何怨恨或者不滿,雖然曾經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有很多滿地雞毛的時刻,但是分開以後,時間或者思緒給這些過往送上一層濾鏡,留給我體會的只有愛戀和感激。這不是一種留戀,更像是有某種莫名的機制幫我燃燒了那些凝聚的時間,留下一顆顆五顏六色的結晶,不再以一種有聲的方式存在於我的生活裡,但是以一種非線形的方法凝固在了我的冥想中。
所以當我訴說起這些美麗的愛情故事時候,我總是以一種詠詩的方式去訴說那些感覺,而忘卻真正的細節。很多時候,聽故事的那些人會深深感動,然後惋惜或者充滿疑惑的問我,「所以為什麼分手?」或者直接抒發一種失望:「真可惜啊! 還是分手了。」。
其實我沒有辦法很好的回答這些關於分手的問題,原因在於我真的不記得我們為什麼分手了。好像是因為一些爭執,也許是因為一些心痛,或者一些生活的瑣碎煩惱,總之如果要我去細想,我真的無法總結每一段戀愛分手的原因,甚至記不清楚那些人從我身邊真實的存在變成記憶的時刻,一切都充斥著一種模糊的色彩。但是,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一種困擾,因為總結起來看,我認為愛和戀愛應該是兩碼事。愛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戀愛是愛的一種實踐,一種是純粹主觀的命題,一種是超越自我的作業。曾經的我很擅長體會愛,但是不擅長戀愛,因為在關係之中的時候我的主體性過於強烈,但是戀愛要長久,是要有技法、耐心和磨練的決心和勇氣,或者是天賜的強烈緣分以及天時地利人和的祝禱。所以我有時候會很抱歉地想起前任們,因為我沒有好好地和他們修煉愛情,但是我也問心無愧,因為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懷著一種對愛真誠的熱忱和他們牽手和接吻。
但是要怎麼理解愛情的開始和結束呢?昨天看書的時候,看到一種對於「遊牧」和「朝聖」兩種對於生命意義和現代性時間的思辨。遊牧是一種絕對的停滯,因為它沒有界線和意義上的導向,而朝聖則是對於線型時間的一種禮拜。在我的思索中,意義本來就是虛無,生命的意義就是一場盛大的虛無。因為虛無的這種本質,所以它才可以承受絕對的盛大,允許萬千幻象的變化,所以我們才有生活的勇氣和愉悅,因為創造和體會這種虛無之上的無限可能鑄就了我們生命的豐盈。也許是帶著這樣的思想去戀愛,或者反思愛在自己生命中的位置,我才覺得和每一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那些一起看過的星星,那些吻感,那些真心的話語、無奈的淚水,造就了永恆的時刻,成為時間對我的饋贈。所以,他們後來的離開,從我的生活淡去,或許成為此生不復的神話,都無所謂,因為那些被我承認的戀情都有足夠深刻的時分,而這些深刻的部分,打破了時間的線形,成就了我們的愛情,豐盈了我生命的意義。
那是一個晚秋,我正在經歷我生命中相當浪漫且神奇的時期,因為疫情的關係,研究所所有的課程全部都調成網課,於是,我邊上課邊開始在中國環遊。旅居的生活是一種純然的跌宕起伏,充斥著到達的興奮和離開的疲倦,還有世界各處四溢的詩意和孤獨。那個秋天我從湖南買了一張非常便宜的機票前往銀川。塞上江南,銀川一個非常明媚的城市,但是北方秋天的荒蕪感覺又給我一種碩大的寂靜,我記得,在那一場愛情席捲我的生活之前,我一個人站在銀川市郊的一個古蹟前,背靠著祁連山脈,被一種充滿古意的孤獨想像所吞噬。那不是一種負面的情感,是一種富有智慧但是卻讓人不適的體驗。那天晚上,我騎著腳踏車在城市裡四處遊走,季節即將走入冬天,我的心情沉沒複雜。然後z就在那天晚上忽然傳簡訊給我,作為一場盛大的愛情的開始。我和z以前並不相識,我們短暫地在交友軟體上聊過天,z的profile有兩張他可愛的照片,還有一張模糊的魚群的照片。z是海南人,也許是抱著這種對於熱帶島嶼長大的人類的好奇和想像,我同意和他交換微信,但是之後因為地理的遙遠也甚少有聯絡。
z忽然傳訊息給我的原因是因為他的爸爸換上了癌症,晚期,而他在陪他的父母在廣州看病,心情低落,所以想找一個不是很熟的人傾訴。我很快就從這些訊息裡讀懂了他的意圖,其實我有點生氣,雖然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我們的關係還沒有好到可以接受你的心理垃圾。但是就當我真的要到達生氣的那個點的時候,z猶如心有靈犀一般收住了話題。我想這個人還算是識趣吧?於是,半玩笑的,我向他送出了一份邀請,「不如你就來銀川吧,和我一起住,這裡一個晚上才四十塊錢。」
我想大約只有神經病才會真的接受這種無厘頭的邀請。但是z真的就在兩天後從廣州飛來銀川,從此降臨在我的生命裡。z來的時候,問我銀川冷不冷,我說有點冷,於是我去優衣庫幫他買了一件秋褲。這真是荒謬的事情,但是回想起來,我的生命承載了太多奇遇,以至於他的出現在某種程度上一種具有賜予性質的必然。第一次見到z的時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完全陌生,但是好像多年未見。z對我的態度是那種完全的自來熟,他熱情地和我打招呼,我走上前把秋褲遞給他。我有一種尷尬或者緊張的時候就會說外國話的怪癖,所以和z剛剛見面的前幾個小時裡,我開始和民宿裡的一隻貓用粵語和韓文說話,z沒有覺得我奇怪,反而饒有興趣地看著我。那天晚上,我們去了一家當地飯店,我記得,我們點了很多羊肉, 因為z的老家在新疆,我記得我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但是我不記得具體說了什麼,我記得z穿著長長的大衣,我們從飯店走回住所的時候,因為冷,我好像有牽著他的胳膊,培養某種曖昧,我記得我們路過一片古老的城牆,橙色的路燈打在西北冷咧的秋夜裡,因為z的出現,我突然覺得溫暖幸福。
那天夜裡,也就是我們見面後的第一個夜晚,我們聊了很多東西,具體的內容也被時間模糊去了。但是我記得z給我的感覺,他是一個如此有魅力的男孩:那種魅力的來源是一種純淨的親和,讓我看見自己的善意。z對我展開敞開心懷,和我訴說他的故事,我沒有從他身上看見矛盾和困惑,那些屬於我人性的本質。後來z告訴我,那天晚上,是我「帶有侵略性」地吻過去,然後我們做愛,在銀川的一個秋夜裡。我還記得那個民宿在一個古老的小區裡面。z和我說那是他的第一次,後來他和我說他也覺得很荒謬,但是還是讓自己沉淪在愛情的感覺裡。第二天,我們一起探訪銀川的古跡,我們來到了一座塔,我記得,上一層塔我們就接吻一次,然後看看窗外風景隨著塔層的變換。後來,我們手牽著手行走在銀川的路上,銀川是一個有很多穆斯林居住的地方,同性的愛情展示多少算一種風險,有一個回族女人看見我們牽著手,露出震驚的表情,甚至掏出手機開始拍照。我看著z,他只是笑著看著我,完全沒有鬆手的意願。我感動於他誠然的勇氣,我想我必須要和他相愛一場。
晚上,z問我接下來要去哪裡。我看著地圖,對他說,我們去哈爾濱吧。於是我們就坐上了去哈爾濱的飛機。飛機上,他坐前面,我坐後面,他時不時地回頭望我。到了機場後,我們登上了大巴,我意識到,我還是如此的鍾意有人陪伴。哈爾濱的機場沒有地鐵,我們在半夜到達,只有巴士這個選項,於是我們坐在一起,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右邊是窗外,東北的秋葉裡漫長的寂靜和一輪碩大的滿月,月光澄淡地撒在森林溫柔的夜景裡,左邊是z,我的愛人,和他堅固踏實的笑容,我感到無比的幸福。
哈爾濱的市區出奇的漂亮,各種俄式的建築給予一種莫名的異國情調。我和z入住了城區一間小小的酒店,在疲倦中沉沉的睡去。第二天,打開窗簾,哈爾濱居然下起了大雪! 彼時才十月份,我和z都被興奮的看著那大雪紛飛的場景,樓下的中央大街被深深的白雪覆蓋,我浪漫地回想:我和z就在這初雪夜裡一起睡眠,醒來。為了應對這場大雪,我和z決定出門去買靴子,很多記憶都模糊了,但是我記得我和z,兩個人坐在空蕩的公車裡,在一片皚皚之中前行,他和我說了很多話,很多關於他的家庭,他的往昔,他的想法。我們在從中央大街一起遇到了一個雪人:在那個雪人邊上,我們合了一次影。那是我最喜歡的我們的照片,他在右邊,壯闊胸膛地看著鏡頭,我在左邊,開心地笑著,雪人在最右邊,一個可愛的陪襯。雪人終將會融化的,但是那一刻我始終放在心上。
我想我們最終的相愛,或者,至少是我從心中建立對他的愛情的時刻,是在我們從哈爾濱前往北京的火車上。因為票緊張,我們選擇了綠皮火車,需要在火車上睡一晚上才能到北京。我一直覺得綠皮火車在面對鐵路技術的現代性的瘋狂成長的事實的時候,是一種浪漫的抵抗,因為它足夠快,所以尚可存在,因為它足夠慢,所以可以看清外面的風景,也因為它足夠便宜,所以還有大把的勞動人民需要它,即使代價是奉獻給他多一點時間。那是一趟老式的綠皮火車,在硬臥車廂,是兩個人對坐,兩人之間有一塊方形的大窗戶,用以透氣和看風景。我們因為床鋪不在一個車廂,所以我們坐在椅子上說了很長時間的話,說到燈都熄滅了,火車徹底融入東北大雪紛飛的夜裡。
太奇妙了,有大雪和月光的夜晚。 我們火車到了遼寧的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們看著窗外:月光樸實地撒在無垠白雪之上,萬籟俱寂,只有雪和月,月光灑在被雪包裹的大地上, 形成一種強烈而溫柔的明亮。我們忽然注意到了星星的存在:如此明媚、閃爍的星星。我從來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看見星星之間的連線,就像觀看星座那樣,原來夜足夠暗,才能看見星野的閃爍,那些光同等地撒在我和z的臉上,我看著z,z一如既往地笑著看我,我想就是現在吧?愛發生的瞬間。然後愛就發生了,從此以後,我每每回想起我們的愛情,那場星星都是絕對的前奏。那段時間,我有胃炎,所以躺下來的時候都很不舒服,z知道了後,從他的床上拿來枕頭放在我的枕頭下,然後給我看他的手機螢幕,是一張我的照片,用以宣誓他對我的喜歡,我歡天喜地地睡過去了,因為我知道愛情發生了。
那之後,我和z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我們的愛情在不同的旅程中得到拼湊和昇華。我漸漸明白z和我不是一種人,z的mbti是entj,他是一個習慣用理性去處理事情的人,他的生命很簡單,很循規蹈矩又很幸福,如果不是因為父親忽然生病,也許他的人生會更加的規整。對於z而言,我是他的生命的一場盛大出軌。我篤定z對我的愛情也是真實的,因為有一天夜裡,z從廣州來看我,那天晚上,他半睡半醒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我真的很愛你。是真的很愛你,和喜歡是不同的。然後沉沉睡去了。
和z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幸福。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因為z完全不能理解我心中萬千變化的想法,但是他始終都會傾聽,然後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開始微笑,撒嬌,然後始終矗立在我的生活裡。我們因為什麼原因分手,我已經不記得了,我知道原因肯定是出自某種抽象 ——源於我對於戀愛的無法把握和自由的渴盼,而z期許穩定而舒服的人生。我們分開很久之後,我知道z已經從理性上不愛我了,他是一個很透明的人,他會把愛和不愛都表達的很清晰,但是我卻非常奇怪地,也許是自作多情地可以從他不愛我的這一階段裡依然感受到他對我的某種愛意。
很久之後,又是在一個冬天,我流浪到了北京,z也從法國回到北京,他從西城跑到東城來看我。冬天冷,我問z能不能借我牽一下手,然後篤定地把我的手伸入他的口袋,好像賭氣一般的測試他對我的情誼。
z沒有遲疑,把他的手也伸進去,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一如往昔地對我笑著。
我想我的心肯定在那一刻經歷了某種小小的顫動,一種專屬於愛情的症狀。然後,我從容地走下計程車,看著z遠去,再次走出我的視線和生活。我想,這就是我的愛的哲學,走一段激情飽滿的路,好好的遇見,從容的告別,留下美麗的東西,至於一定要留下什麼,留給我一些記憶、笑容和淚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