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厭自己的太宰馬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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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洛洛在城中街區的老餐廳用餐，坐在二樓靠近現打水果吧的工作餐車旁邊。餐廳的天花板用彩繪玻璃點綴，復古的紅色軟包扶手不鏽鋼椅子，拋光花崗岩方桌，絢麗氣派的裝潢風格有如置身1980年代的迪斯可舞廳。偌大的餐廳坐滿了人，炸排骨的香氣、白蘿蔔大骨湯的氣味瀰漫。
「有你真好，不然我還真不知道去哪裡吃飯。」洛洛看著剛上桌的餐點，很高興我找了一個價格親民，又適合聊天的氣派餐廳。如同民族東路上另一間老式餐廳，點一客排骨飯或是炸雞腿飯，再來一杯現打果汁，就是永不退流行的時髦組合。
「你們店裡現在不是很忙嗎？老闆肯讓你出來吃飯？」洛洛問我。
「就是忙得一團混亂，我才一定要找個理由透透氣啊，老闆她擋不了我。而且我沒有抽菸欸，連呼吸新鮮空氣的機會都沒有。」倚著椅子，雙臂張開，我掩不住笑意，「等等我回到店面外的十公尺，我這尊萬能的千手觀音就會再度被吸進去，在顧客、同事和機器之間高速運轉直到店舖打烊才會漸漸慢下來。」
「話說，你覺得這本小說欠缺了哪個部分？少寫了哪些？」我問。
「還少了我怎麼認識你還有阿緯的部分啊。」洛洛說。
「是啦，那你要自我介紹一下嗎？幾歲，就讀哪裡，加入什麼社團？」
「蛤不要。阿緯再幫我講就好啦。」
「你們再自己發揮好了，我可管不著。」我說。
「噢，還有場景不斷切換，讓我覺得很混亂。」洛洛說。
「這我倒是不擔心，理解故事從來就是讀者的事。他們從上面窺視我們，困難留給他們就好了，待在這裡多快樂。」我說。
「還有《討厭自己的太宰馬克》，你要怎麼討厭自己啊？你工作穩定又有成就感。我下午空堂現在等阿緯來接我，你甚至還有空請我吃飯。」
「你有讀欸，天啊。」我很浮誇地雙手摀住嘴巴，眼睛睜大。
「什麼啦，才幾頁而已，滑兩下就沒有了。」
「是啦。」
「而且，我說真的啊，你有讀書或沒有讀書又沒有差，你已經有一個可以做得很熟練的工作，超屌的欸。我前幾天路過就有特別想看看你們在忙什麼，最近是因為中秋節嘛，我看到好多好精緻的月餅紙盒和提袋，訂製紙盒你們最少量是多少可以做啊？我都覺得你們對顧客是過度溺愛了。」洛洛說，「之後如果真的想離職，你想要做什麼，就再去做啊。」
「就不是離職的問題，現在過得也很好。香富子是我選擇的，工作到今天也是我選擇的，退學還是我選擇的。」我頓了一下：「但，沒有欸，喜歡自己是什麼啊？」說完，氣氛突然很適合好好吃飯。
我想起前幾天回學校的事。
阿緯跟著我走進基本邏輯B班的教室，開學的第一週，明明是無趣的必修課，而我應該要比他對環境熟悉四倍有餘，但他卻在鬧哄哄的課堂，坐在教室內側靠窗的位置，和那些五花八門奇裝異服的生面孔們大一新生聊天起來。我羨慕他。是因為他長得帥吧？
進教室這件事，一秒鐘我都覺得太多，太難熬。
洛洛吃完飯，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重要的事看著我：「找個會疼你的人來疼你是可以選擇的啊。貼貼。晚一點阿緯會來載我，坐他新買的偉士牌機車，貼貼。」洛洛發出「貼貼」兩字時用嗲音。
「你們才認識第幾天啊？可以黏成這樣？」我問。
「就感覺對了啊，你沒有過喔？」洛洛有點驚訝。
「沒有啊。」我微微提高音調，突然覺得很冤枉。
「跟你說我在註冊組辦退學的時候發生的事。」我說。
「嗯？」
「就，註冊組有一個負責最後一關的阿姨，算是組長吧。她一頭灰白俐落的短髮，精神矍鑠，雖然她沒有到那麼老，但我就想到這個詞，她看起來很和善，很安靜，好像有股堅定的力量。」我說，「因為我辦過很多次休學復學嘛，反正她是每次到各個單位蓋章完畢後，像是跑大地遊戲一樣，最後都要回到註冊組的最後一關，核可，她會列印休學單據。」
前前後後，我見到那位阿姨的次數比見到我的多數同學的次數都還要多了吧，我想。「而這次不一樣了，一樣的是每個格子裡面老師們簽名，不一樣的是A4紙上方的標題是『退學申請書』，這意味著我把這張簽滿老師名字的紙交給那位阿姨之後，我就要正式離開這間學校了。」
「我沒想到的是，她把列印好的200磅萊妮紙沿著機器邊緣，推入電動浮水鋼印機裡，電動手柄落下又升起，接著她將肄業證書交給我，右手豎起大拇指，對我說：『你會成功的。』一時之間我的感覺很複雜，我跟她說謝謝。然後走出去。」
「她好像知道我正在追求什麼，還有我最終會獲得它一樣地篤定，而我卻連那個『成功』是什麼，方向在哪裡，我都毫無頭緒。」
「嗯啊？」洛洛皺眉。
「反正她記得我了，對我比一個讚這樣。」我稍微感到洩氣，洛洛沒有很懂我的意思。
「她在鼓勵你啊，她相信你做得到。我當然聽得懂你在說什麼。」洛洛感到不耐。
洛洛轉頭看了一眼餐廳後方的大鐘，然後說：「你會不會擔心，讀者想要知道的，跟你想要傳達的，當中的落差啊？」
「這麼說好了，通常來說，寫完一篇小說，拿去投稿，拿到文學獎跟獎金，這件事情是成為作家必經的途徑。然後再累積下一篇作品得獎，拿獎金，與出版社媒合出書、寫專欄，這都是作家會做的事。」我說：「但成為作家跟創造想要的改變本質上是兩回事。而我想要成就一些大一點的事。」
「你好無聊喔。」
「是、是啊。」
「可是你又說不出你要做什麼。」
「嗯。」
「然後你就一直卡在我要變很厲害的想法裡面。」
「嗯。」
「就很無聊。阿緯沒有你這種困擾，我跟他等一下要去北美館，今天有新的展要去看。看完晚上要去他表弟家看他的哥哥修機車，在迪化街。」
「喔？」
「看他哥哥改避震器、換新的煞車拉桿。然後玩Wi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