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再见
要清理旧家的书。
书很多。我当时特地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柜,为此,还煞费苦心地想办法用钉子钉住了它:我常坐在柜子脚边看书,怕突发的大地震导致书柜倒下来砸死我,毕竟知识的重量不可小觑。
一整柜的书,有一半以上都是各色建筑类书籍。一年级时用的手绘图册,速写练习,软件教程,从二年级开始买各类规范书,各类建筑详解,三年级时更专精也买得更多,施工节点详图,著名事务所作品集,建筑师作品集,开本和语言都七七八八的。
放小东西的盒子里是1只浅蓝、2种绿色、3种灰色、1只浅棕色、2只黑色的马克笔,3种粗细的自动铅和针管笔,1只红蓝双头木铅笔,3卷大小不一的纸胶带,2把刀片角度不同的小刀,1把10cm的薄钢尺,1把短的比例尺。旁边搁着我的几本速写本,夹在里面的硫酸纸乱七八糟地伸出来,边缘撕得跟被狗啃了一样,也不知道是哪次画草图画得抓狂了,又或者是每一次。
书柜侧面贴着其他硫酸纸画的草图,一小堆一小堆的,看得出推敲的痕迹,能分辨出先后顺序,老师拿黑色马克笔在上面圈圈写写,我追着老师的笔迹记下老师的建议,贴上便签纸,黄色是可以再推敲的,粉色是必须要改的,蓝色是被表扬了的。
墙面上贴着去过的展的海报,四分之三是设计类,设计类里过半是立体系。
旁边的储藏柜里还有一摞建筑杂志,一堆尺寸各异材质零散的板材,一袋宝贵的边角料:做模型时可以应急,可以做简单的辅助道具,可以做基地模型的垫料。
但,全都不要了。因为已经都不再需要了。
所有的书,工具,材料。我知道保温隔热防音的工法,台阶踏步高160-170mm,女儿墙高600mm,室内疏散楼梯转角平台宽度要大于1100mm。我和全班同学一起搭起过一个小的木造结构小屋。我的手指对rhino、CAD、SU的快捷键熟得能闭着眼睛摸到。我切雪弗板切得像激光一样精准,能一边看剧一边切45度板,我知道至少6种不同比例的景观树的做法。
但都结束了。
一边画图一边哭还要扭头防止眼泪污染图纸。心焦地扶着笔电帮它散热看它渲染并担心它会突然死机。满手502抠了又抠,导致指纹解锁失败。昏天黑地不知日期时间的交图周,烟屁股满满一缸,房间乌烟瘴气堪比夜场。合衣就地蜷缩在桌下小睡,床要留着放1米多的基地模型。
就都结束了。通不动宵,也再不想通宵。不知道建筑是不是最后一个我如此长期又热烈地爱着的东西。但都结束了。
没有“再见”。我默不作声地转了码。也没有“你好”。建院里每个人都很忙,没有人打招呼。
一整柜的书里还有一些是我从国内带过来的,特别是我喜欢的几个建筑师/工作室的作品集。我来日本时带了两个行李箱,然后就再没回过头,宝贵的行李份额有不少给了这些书,我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觉得后悔。
这些书在国内买的话都挺贵的,至少对当时的我来说很贵。后来认识了一个盗版建筑书商,卖的是翻印本,但印得很好,作品集都是铜版纸,而且很有品味,很会推荐。
在国内读大学时能获得的资源和资讯都很贫瘠,我想去英国念master,得自己想尽办法去收集更前沿的建筑资讯。廉价、印刷漂亮、品味好的这位盗版书商成了我定期光顾的对象,有新书了她就马上会在微信上找我,我买了很多国外的建筑书籍和作品集,都是学校里得不到的。
最后一次找她买书时,她开着小面包车停在校门外,把书一箱一箱摆在路边。我裹紧羽绒服抵抗从海上吹来的狂风,瑟缩得像一只鹌鹑,蹲在地上一点一点挪,抚摸着书脊一本一本仔细看过去。抽出想要的,堆在脚边,刀一样薄又利的风吹得书页哗哗响,我赶紧把那堆书拢到两只脚中间,用身体给它们挡风,挪动时搬起它们一起挪。
最后付钱的时候书商很随意地说,懒得一本一本看标价了,我买了那么多了,给我论斤卖吧。
我怔怔地付了钱,找钱的时候,她又清清淡淡地说,清完库存就不做这个生意了,想买什么的话就快买吧,今天不方便也没事,记下书名,她之后寄给我。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很突兀地问她大学时是学什么的。她眯起眼睛打量我,问我觉得还能是什么,当然跟我一样,学的建筑呗。
原来是学姐,难怪品味那么好,一点都不像外行人。
我们没有说“再见”。她匆匆把书搬回车上走了,我匆匆抱着一摞书回宿舍了。走在路上时,风又撕扯起最顶端的书页,我徒劳地弓起背,竖起肩膀,试图用身体给书筑起一个挡风的窝,还用下巴尖抵住封面,别扭地向上翻起眼睛看路。
那时正是2017年左右。中国的房地产市场一路高歌猛进,GDP也随之腾飞,所有人欢欣鼓舞做着中国梦,但建筑设计事务所已经像第一批下水的鸭子一样感知到了一点寒流,心照不宣地等待泡沫破裂,醉生梦死的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而我,还是象牙塔里的在校生,做着去英国的梦,最在意的事是能不能抢到帮老师画图的机会,哪怕只是画楼梯。
多年之后的现在再回想,寒风中论斤卖的薄薄纸页已经是一种预言,一声警告。当时,我却沉浸在廉价买到大量书籍的欢喜之中,浑然不觉。
建筑业磅礴向前的黄金时代和我擦肩而过,败如山倒的颓丧也和我擦肩而过,象牙塔是不稳固的防线,也是透风的墙。我一直站在那么近又那么远的地方,看着。没有“你好”,也没有“再见”。
就像那个做了盗版书商,又抽身不知去了哪里的学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