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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端:1968「第一章: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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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斗会中的信徒,一个牛棚里的囚徒,一个政治场上的赌徒。三种身份,三条死路。直到一份神秘文件从天而降,在绝望的棋盘上,为他们点亮了黑暗——要么被这个时代碾碎,要么……去碾碎这个时代。

一九六八年,八月,北京。

盛夏的毒日头仿佛一口倒扣的铁锅,将整个城市焖在一股黏稠、焦躁的暑气里。风是奢侈品,连带着柳梢头那抹凝固的绿意,也仿佛被这停滞的空气压弯了腰。只有蝉鸣声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像一把钝锉,将热气磨得更加焦躁刺耳。

城西一所大学的大礼堂里,暑气被数百人呼吸出的、混杂着汗水与激情酝酿,化作了一场更具压迫感的热浪。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批斗反动学术权威顾惟言”的大会。空调自然是没有的,只有几台悬在屋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悬浮在光柱里的灰尘,却无法撼动那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

“打倒顾惟言!”

“砸烂封资修的黑窝!”

“毛主席思想万岁!”

口号声在礼堂的穹顶下回荡、碰撞,汇聚成一股强悍的声压,一下下地冲击着台上那个佝偻的身影。

顾惟言,五十八岁,物理学教授。此刻,他正以一种被称为“喷气式”的姿势,屈辱地弯着腰,双臂被两个年轻的红卫兵反剪着向后高高抬起。汗水从他花白的头发里渗出,沿着额角的皱纹,汇成一股细流,滴落在他胸前挂着的大木牌上。牌子上,他的名字被打上了刺眼的红叉,下面写着“反动学术权威”。

他的大脑一片嗡鸣。肌肉的酸痛、人格的践踏、声浪的轰击,已经让他的意识变得有些麻木。他努力地将精神蜷缩进记忆的深处,那里有安静的实验室,有推导公式时笔尖划过稿纸的沙沙声,有宇宙星辰在理论方程中展现出的、冰冷而和谐的秩序。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台下,人群的最前排,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别着红袖章的青年,正用一种近乎燃烧的目光注视着台上的顾惟言。他叫卫东,是这所大学“东方红”战斗队的领头人。他的脸因为长时间的激动而涨红,额上青筋毕露。在他看来,顾惟言不仅仅是一个人,而是旧世界一切腐朽、反动思想的人格化身。台下人的每一次口号,都是射向这个旧世界的炮弹。

“顾惟言!交代你的罪行!”

卫东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台上,顾惟言佝偻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卫东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他,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判决。他向前一步,从身旁同志手中接过一摞装在牛皮纸袋里的材料。这是从顾惟言家里抄出来的“罪证”,里面有他的旧日记、与海外学者的通信,以及他那些充满了“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教学手稿。

“同志们!”卫东高举着纸袋,“今天,我们就要让大家看看,这个隐藏在人民教师队伍里的阶级敌人,他的思想究竟有多么反动,多么恶毒!”

他从纸袋里抽出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稿纸。这是顾惟言在解放前发表的一篇关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论文,此刻,它被卫东解读为“宣扬宇宙一片死寂的悲观主义,是为没落的资本主义制度服务的”。

卫东抑扬顿挫地念着那些他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句子,并不时地停下来,用革命的语言进行批判。台下的口号声,便如潮水般应和着。

就在他念到一半,准备抽出下一份“罪证”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或许是因为纸袋的开口太大,又或许是他抽动时用力过猛,一叠与众不同的纸张,悄无声息地从其他泛黄的材料之间滑了出来,飘落在讲台的地板上。

那叠纸很奇怪,它不像那些陈年的稿纸或信笺,带着历史的黄晕和折痕。它们崭新、洁白,甚至在礼堂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种冷峻的光泽。纸张的裁切边缘极为平滑,像是机器一次性裁切的产物。最奇怪的是,上面的字。不是手写,也不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略显粗糙的铅字印刷,而是一种极为清晰、匀称的黑色宋体字,排列得一丝不苟,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用尺子精确测量过位置一样。

被反剪的双臂传来阵阵钝痛,顾惟言试图抬起头,视线模糊地落在卫东手中的那叠白纸上。那纸张的质地、那陌生的字体,像是一群突兀的异物,与他那些发黄的日记和论文格格不入。这不是他的东西。他从未见过。一种深沉的困惑像潮水般涌来,淹过他麻木的意识——这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卫东愣了一下。他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谁不小心把今天的会议文件混进去了?他弯腰捡起来,入手的感觉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这纸张的质地,光滑、致密,比他见过的任何文件纸都要好。

他草草扫了一眼。没有抬头,没有单位落款,甚至没有页码。第一页的最上方,只有两个硕大的黑体字,像两座沉默的山峰:

安康

“安康?”卫东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词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怪异。它不像一份文件名,倒像是一本书的标题。他皱了皱眉,翻到下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立刻占据了他的视野。

“这是什么东西?”旁边的“东方红”队员也注意到了,好奇地探过头来。

卫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开头的几行字牢牢吸住了。

第一章:核心原则

1.1 个体主权

一、 本体论断言:个体是承载一切社会现象的唯一物理基底 社会科学的分析必须基于物理实在。一个无法绕过的基本逻辑是:任何现象都必须依赖于一个物质性的“载体”才能存在。例如,“湿润”是水分子的现象,“燃烧”是物质氧化的现象。如果抽离了水分子或具体物质,现象本身便不复存在。 同理,一切社会现象——无论是“阶级”、“国家”还是“文化”——其唯一的、不可再分的物质载体,是每一个具体的、拥有独立大脑、能够感受苦乐的个体……

卫东的眉头越锁越紧。

“本体论”?“载体”?这是什么黑话?他勉强能看懂字面的意思,但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冰冷而陌生的逻辑。他习惯了《毛选》那样充满激情、意志和斗争性的语言,而眼前的文字,却像是一本物理教科书,冷静地剖析着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个体是第一性的物理实在;集体是第二性的派生概念。”

而当他看到这句话时,终于,一股怒火猛地从心底蹿了上来。这是什么?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反动!这是在否定阶级!否定集体!否定党的领导!

“同志们!”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变调,他猛地将那叠白纸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刚刚缴获的敌军旗帜,“大家看!这个老顽固的罪证里,还藏着更恶毒的东西!一份彻头彻尾的、妄图瓦解我们革命集体的大毒草!”

群众的情绪再次被点燃。

“念出来!让大家听听!”

“看看敌人是怎么放毒的!”

卫东深吸一口气,他决定,要把这份“黑材料”的内容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看清顾惟言的反动本质。这不仅是对顾惟言的批判,更是对他卫东革命立场的一次绝佳展示。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大声朗读。

“‘生物学与神经科学的铁证:个体是唯一的利益主体……’”

他念得铿锵有力,试图模仿广播里播音员的语气。

“‘……生命是一种积极对抗物理熵增的有序活动……’”

“熵增?”台下的人群中发出一阵细微的骚动。这个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

而一直像一座雕像般弯着腰的顾惟言,身体却在那一刻,发生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剧烈的颤抖。

熵。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那被封闭的、麻木的意识。作为一名物理学家,他比这个礼堂里的任何人都清楚“熵增”意味着什么。那是宇宙的宿命,是秩序不可逆地走向混乱的终极法则。可……可为什么这个词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一份社会学、或者说政治学的文件里?“对抗物理熵增的有序活动”……这是对生命何等精准、何等冷酷的定义!

顾惟言第一次,艰难地、偷偷地抬起了一丝眼皮,视线穿过淋漓的汗水,望向卫东手中的那叠白纸。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的、来自学者本能的巨大困惑。这段文字的风格……它不像一篇学术论文,因为没有任何引述和参考文献。它也不像政治檄文,因为它不带任何情绪。它像……它像一份‘律法’,或者说‘物理定律’本身。它不屑于引用任何人,因为它自己,就是一切的源头。这不是学者的口吻,这是一个立法者的口吻!这种认知,让他的迷惑,转变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卫东还在继续念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也越来越困惑。

“‘……不存在一个脱离了所有个体大脑、悬浮于空中的“集体意识”或“阶级精神”。一个阶级不会感到痛苦,一个民族不会进行思考。能体验和思考的,永远是、也只能是拥有神经系统的个体。’”

他的声音在这里顿住了。这段话的逻辑像一条冰冷的蛇,钻进了他的脑子。他想立刻用“这是资产阶级人性论”来批判它,但话到了嘴边,却发现有些无力。因为这段文字不谈“人性”,它谈的是“神经系统”和“大脑”。它用一种他无法反驳的、近乎于生理学事实的方式,否定了那些他视若神明的集体概念。

礼堂里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微妙。山呼海啸的口号声渐渐平息了。人们伸长了脖子,努力地听着,脸上是混杂着茫然和好奇的表情。这不像他们熟悉的批判文章。没有引经据典,没有慷慨陈词,只有一连串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定义和推论。

“‘核心推论:自我所有权与个体即目的……’”

“‘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个体……天然地、也是唯一地拥有对其自身生命、身体及思想的绝对所有权。’”

“‘个体是自在的目的,而非实现任何集体、国家或历史进程的工具……’”

卫东念到这里时,声音已经不自觉地低了下来。他感觉自己不像在宣读一份罪证,而是在传播一种闻所未闻的异端邪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那由集体主义和革命理想构筑的、坚固的世界观湖面,激起一圈圈让他不安的涟漪。

台下,坐在前排监督批斗会的革委会干部李建国,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他那双习惯于在各种政治风向中捕捉信号的眼睛,眯了起来。

李建国不懂什么“熵增”,也不懂什么“本体论”。但他懂政治,懂人心。他看到,卫东这个一向勇往直前的革命小将,脸上竟然出现了迟疑和混乱。他看到,台下的群众,从一开始的同仇敌忾,变得有些交头接耳、心不在焉。

最让他警惕的是,这份材料的来源。它太干净了,太新了,太……不合时宜了。它不像是顾惟言这种老学究能写出来的东西,那语言风格,那种绝对的、不容置辩的逻辑……

这纸张和印刷,比他见过的任何红头文件都高级,绝不是一个老教授能搞到的。更重要的是,顾惟言的骨头早就断了,写文章瞻前顾后。而这份东西,字里行间全是冰冷的傲慢和自信。这不是他的“声音”!一份他绝不可能写出的文件,恰好在他批斗会最关键的时刻掉出来……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是谁的阴谋?是哪个派系故意塞进来,想搅乱这次批斗会的?这根本不是‘罪证’,这是对手扔过来的一颗政治炸弹! 又或者……还存在更深层的、他无法想象的情况?

李建国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绝不能再让卫东念下去了。再念下去,这场精心组织的、旨在“杀鸡儆猴”的批斗会,就要变成一场荒腔走板的闹剧。其政治后果,不堪设想。

“够了!”

李建国猛地站起身,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断喝。

卫东像是被惊醒了一般,停了下来,茫然地看向他。

李建国大步走上台,从卫东手中一把夺过那叠白纸。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上面的内容,而是直接将它高高举起,用一种无比严肃和警惕的口吻对全场说道:

“同志们!我们发现了一份性质极其严重的、用心极其险恶的匿名反动材料!这很可能就是阶级敌人的新动向!他们妄图用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故弄玄虚的所谓‘科学’词汇,来包装他们反党反人民的黑理论!”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顾惟言的身上。

“我们会立刻成立专案组,彻查这份材料的来源!不管黑手藏得多深,我们都一定能把他揪出来,让他现出原形!”

他的话,迅速地、有效地将已经开始涣散的气氛重新拉了回来。人们熟悉的斗争语言回来了,“阶级敌人”、“彻查”、“专案组”,这些词汇像一剂强心针,让所有人的精神再次亢奋起来。

“打倒阶级敌人!”

“揪出幕后黑手!”

口号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李建国对卫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结束今天的会议。卫东如释重负,立刻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宣布批斗大会“胜利结束”。

人群渐渐散去,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着刚才听到的那些奇怪的词句。顾惟言被两个红卫兵押解着,离开了礼堂。他始终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那片由公式和定律构成的、冰冷的宇宙里,正发生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剧烈爆炸。那些话语,那些逻辑,如同来自黑暗太空的彗星,撞入了他几近死亡的精神世界,带来了毁灭,也带来了一丝……无法言说的、颤栗的光。

礼堂里很快就空了。只剩下李建国和卫东几个人。

李建国站在空旷的讲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叠名为“安康”的白纸。纸张的边缘,在他的指缝间,透着一丝冰凉。他低头看着封面上的两个字,仿佛在看一个刚刚被挖出来的、不知是何年代的、还在滴答作响的炸弹。

这个下午,一道微小的裂隙,在一九六八年坚固而狂热的现实之上,悄然开启。裂隙的另一端,是一个无人能够想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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