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是纯血拉拉吗?我是一只“串串拉拉”
在一次酷儿活动结束后,我们一群人走到一个空旷的广场边,席地而坐,喝着酒、抽着烟,像是在等一个话题从天上砸下来。气氛轻松,聊天内容不设防。我忽然举起手,语气郑重得像是要提案修宪,问了一个困扰我多年的哲学难题:
“请问,现场有人是纯血拉拉吗?”
虽然这场活动挂的是“酷儿聚会”的名头,但看人群组成……嗯,99% 是女性,其中起码 80% 自我认同为女同,剩下那几位还在“性别性向摸索训练”中,状态灵活多变。
在巴黎这个性向模糊、标签松动的城市,能一口气遇到这么多明确自认是“拉拉”的中国人,对我来说实在太难得了。我一直在等这样一个“高密度女同现场”,来提出我心里的疑问。
而这个问题,说出来可能有点荒谬 —— 它并不是来自现实生活中我有多困扰、被身边人质疑过多少次。恰恰相反,我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因为性向身份被具体的谁刁难过,巴黎的语境也太松弛,不至于让我“被迫表态”。
真正让我困扰的,是中国互联网 —— 尤其是它对“拉拉身份纯洁性”的某种执念。
你知道的,网上那些“你都跟男的谈过恋爱你也好意思叫自己拉拉?”“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女生的?”“不要再来污染女同圈了”之类的发言,虽然你理智上知道那是“键政 + 投射 + 身份洁癖”的复合体,但情绪上还是会留下痕迹。
所以我知道,这个问题我只能在线下、只能在中国人的女同语境里提出,才能真正得到回应和共鸣。
因为在巴黎的日常生活里,那些视觉上“拉味”十足,但性向模糊的女生到处都是。她们酷得像法国青年电影里的主角:寸头、工装、纹身、骑单车、抽手卷烟,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像刚从艺术学院罢课回来。可一旦话题进入性向领域,她们的回答常常是:“直女”、“Bi 吧”、“我看 vibe”、“我不太需要标签”,或者就是用一句“我是酷儿”解决一切疑惑。不需要去深究到底,语气轻飘得像一阵春风。
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下,“我是拉拉”从来不是必须要说出口的东西。据我非正式的“草地田野调查”(主要是和她们一起蹲在酒吧外、活动后、草地边抽烟聊天所得),法国本地的酷儿们普遍对身份标签的执着已经消退。身份政治在这里,似乎早就超越了“我要自证”,而变成“我干嘛要解释?”
可对我来说,“我是拉拉”并不是随口说说、懒得解释就放在一边的一句话,而是经历了一整个社会的异性恋规训、家庭压力、文化审查之后,一点一点拼出来的自我认同。这句话背后带有漫长的历史,伴随着诸多再三拷打我灵魂深处的问题:我现在真的是拉拉吗?我有资格自称“拉拉”了吗?
所以那晚,我抓住了机会,把这个心头多年的疑问端出来 —— “纯血拉拉在现实生活中存在多少?大家都认同这个标准吗?”
空气里安静了半秒,全场爆笑。
没有一个人举手。她们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因为她们也或多或少被这个问题困扰过,被 ta 人乃至自己探视过。
我们慢慢聊出一个感觉:这个标准,似乎不只是异性恋社会的审视,更来自我们自己的小圈子内部,里面一种不自知的“性取向洁癖”。
什么是“纯血拉拉”?
网络定义开箱:只喜欢过女生、没跟男生发生过关系、青春期全程无异性波动、最好小学三年级就觉醒自己性向、情感史干净得像高考体检表。甚至还有段子说:“初中喜欢过男生的都不算真正的拉拉。”
我每次看到这种说法,心里都忍不住疑惑:我们真的有能力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辨别出如此复杂、深刻又多变的自我认同吗?性取向真的有那么“天生”的、纯粹不动摇的本质吗?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在意身体曾经发生过什么?和谁接过吻、有没有被男人追过、有没有谈过直恋、甚至有没有“被睡过”?
这种“纯血拉拉”想象,很像一种“拉拉身份的血统论”。它要求你像古代宫斗剧里的皇子一样,出身清白、来路正宗、最好附带点“未恋先觉”的命运光环。
但问题是,这套逻辑究竟是谁造的?很多时候,它不是来自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互动,而是来自互联网那片充满想象、投射与规训的公共空间。
在中文网络世界,尤其是一些匿名平台上,我们见到的是一群彼此不认识、难以线下验证身份的人在大声发声。在缺乏真实社群的前提下,“谁更像拉拉”就往往变成了一场谁话语更坚定、标签更干净、历史更清白的认同竞赛。
我们渴望找到同类,却只能依靠文字、表述、声明身份来确认彼此的存在。而越无法见面,语言就越变得洁癖、极端,甚至近乎偏执。结果就是,一部分人在这些语境下不断自我怀疑、自我审查:我曾经喜欢过男生,那我还能叫自己拉拉吗?
同时,这份焦虑背后,一个更大的阴影是:我们都是在异性恋霸权下长大的孩子。那个霸权告诉你,只有直才是正常、安全、被祝福的人生路线。所以在终于背离那条路、开始试图说出“我是拉拉”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这个身份显得不可动摇、不容置疑、不可回溯:既然我/你是拉拉,那我/你最好从来就是,不曾也不将变动。
这种非此即彼的逻辑洁癖,说到底还是异性恋霸权的镜像 —— 换了个阵营,但依然不允许流动、不允许混合、不允许质疑、不允许慢慢来。
除此之外,它还在不断制造新的歧视,比如,对 Bi 的污名。在中国语境的女同圈子里,如果你说你是 Bi,基本就成了鄙视链底端:“不够坚定”“容易回头”“八成最后还是跟男的结婚”……
而最讽刺的是,同样的社群里,“爱上直女”却又几乎是人人共情的情感母题。拉拉圈的恋爱故事里,“她是直女,我还是爱上了她”的设定堪比玛丽苏小说中的“总裁爱上我”,成为一种甜虐并存的情感宿命。
于是,对“被掰弯的直女”的迷思也跟着冒出来:她原本是直的,但你用爱感化了她,她为你改变,终于走入酷儿世界…… 这听起来很美,可仔细一想,这种说法本身十分危险。
它默认了异性恋是常态,任何偏离都是被“掰”的结果;它剥夺了直女的主体性,把她的性向变化归因为 TA 人的魅力或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它和直男说“她原来是拉拉,但我把她掰直了”的逻辑如出一辙。
最吊诡的地方在于:一边在情感上痴迷“掰弯直女”的幻想,一边又在身份上鄙视 Bi “不够纯”,这背后的双标逻辑不言而喻。
所以我们再回头看“纯血拉拉”这个梗,它不仅是一个网络笑话,更像是我们在自我建构中反复碰壁的一面照妖镜。它暴露了我们对归属感的渴望,对被承认的焦虑,还有,我们不敢承认 —— 我们有时自己也成了“规训 TA 人”的一环。
02 我是一只“串串拉拉”
关于性取向到底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形成的,我始终觉得像是哲学界的宇宙难题,有点像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 —— 怎么绕都绕不出来,但也从没停下过绕圈的脚步。谁也说不清,但大家都乐此不疲。明明人生这么复杂,主流叙事却只配给我们两种话术模板:
一是“我从小就知道我不一样”,二是“我一步步走上这条路”。
选哪个都好像在答题卡上画了一个实线,意味着从此你只能向着这个方向走,不许拐弯,不许犹豫,不许返航。但问题是,我的人生根本不是一条直线。
我是个弯来弯去、摇摆试探、始终在感官世界里游牧和 debug 的性向体验者。
高中的我,热爱和可爱的女生亲亲抱抱,捏脸杀,形影不离,也同时拥有一大票男生朋友,还浅浅喜欢过其中几个。还有段时间,我每天在晚自习前偷偷溜到操场上,只为多看一眼高一新来的帅气小学妹。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既具体又模糊。
大学一开始,我照常用异性恋脚本导航生活,观察哪个男生“可以发展看看”。但每当关系进入暧昧或开始交往,我却总会感到某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不是恐男,也不是缺乏激情,而是一种“哦,原来要用这个姿势跟你相处”的违和感。
从友情到浪漫的那一步,一直让我非常不适应。尤其是男生开始带着“这是恋爱”的心态与我交往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像被拖进了一个异性恋剧场,所有的亲昵、触碰、说话方式都像被附加了一套默认说明书,让我特别想逃。于是这些感情总是短则几天、长则两周,戛然而止。
出国后,荷尔蒙爆棚,和五六个男生约会上床,却依然觉得“不对劲”,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是无性恋。也猛烈地 crush 过一个帅气女生,一度自以为是喜欢 T,却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想法。接着又喜欢上一个直女,一个月后也分手。她继续直着,我继续困惑。
之后我交往了两任 Bi 女友。第一任分手后成了朋友,她的情感动态都会告诉我,我也真心为她开心。第二任时,我们还和她前男友一同吃饭看展,关系自在愉快。
但神奇的是,即使在那时,我也并没有认同自己是“拉拉”或“Bi”。逻辑上并没有什么理不清的,只是情感上始终有个“认同空白”,感觉还没找到那个让我想安顿下来的自我标签。
在两任女友之后,我又短暂地恢复了和男生的约会,但依旧无法推进:技术操作没问题,精神连接为 0。每当看到别人谈恋爱,我都陷入一种哲学式的凝视:“恋爱到底是啥?它跟友情的区别在哪?”
直到我遇到第一个长时间(11 个月)交往的女朋友,才第一次真正明白 —— 哦,原来这就是恋爱。那种深度相处,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的亲密感,还有更关键的,我终于在性里找到了我自己的位置 —— 原来我并不喜欢做那个“接受方”。
在这样一次跟女生的长期相处中,性别结构彻底失焦,没有人要我演出“女性角色”,也没有人等着我服从、娇羞、被引导。我不再是那个在异性恋脚本中不断错位的人,而是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剧本,或者说,终于可以不用演戏了。
这段关系改变了我感官世界的坐标系:街上的男人们逐渐“褪色”,不再成为我感官雷达上的亮点;而女性,却开始以各种细节进入我目光的主舞台。这是一种很微妙但切实发生的转变。不能被仅仅归于观念的转变,而更像是身体知觉的重新编程。
但就算到了这一步,我还是不太敢“盖章认证”自己是拉拉。总担心:如果哪天又遇到什么不可预测的人,我的认同会不会又变了?直到和前女友分手后,又尝试了一次和男生进行一些身体接触,依然失败,并不喜欢 —— 我那时才觉得,或许现在我终于敢认同自己是拉拉了。
不过,即使现在我也不想用“终极定义”来堵住流动的口子。我只是能够说:做“拉拉”确实很快乐。这份快乐也不直接源于性取向本身,而是来自它带来的全新视角:
我以一个女性的身份,在长年累月被异性恋规训的环境中,终于找到了“非性别对位”的可能。我可以脱离两性间的剧本,在观看别的女性时,不再被“性/竞争/嫉妒”的古早框架绑住。我对女性的情感,开始呈现一种柔和、欣赏、甚至有点新奇的状态。我也不再执着于划分“友情的喜欢”和“爱情的喜欢”,而是允许情感自然流动,停在它愿意停的地方。
我不是“曾经是直女,后来变弯”,只是一直是一个“串串”。这个说法来自于狗狗里的串串 —— 不是名犬,不讲血统,但活得开心、自在,能适应各种地形。什么风也能吹过来,吹不倒。想通了这一点,我不再着急“成为”谁,而是觉得,做一只串串挺好。
串串不是我一个人,全世界都是混血
如果说“纯血拉拉”是网络段子,那现实生活里的我们,大多都是“混血” —— 不仅混了不同的情感经验,也混了不同的认同阶段,甚至混了对性别、情欲与亲密关系的理解方式。
我有一个朋友,从小就喜欢女生。她以为自己是天选的“纯血拉拉”,直到大学突然喜欢上一个男生。如今她和这个男生已经在一起很多年,对方据她描述:温柔体贴、会做饭、负责家务、情绪稳定—— 通俗讲就是“非常守男德”,但她有时依然会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我现在是和一个男生在一起”。
还有一个朋友,曾经与女性交往多年,出国后和一个法国男生结婚。但几年后,她非常坦率地告诉对方:“我需要和女生在一起,我必须和你离婚。” 谈不上“叛逃”或“回头”,只是忠于自己的感受变化,自然发展出来的“曲线”。
我们都不是高考填志愿那年就打包确立性向的人。我们更像不断升级打怪的串串,串了几种人生,也串了几种性取向 。
那天,在一个广场上,我们围坐在草地上聊天,有人突然问:“‘拉拉’这个词到底从哪来的?”于是有人提起,“Lesbian” 其实最早只是地理名词,来自希腊的莱斯博斯岛(Lesbos)。公元前六世纪,这里住着一位著名女诗人 —— 萨福(Sappho)。她写了大量情诗送给其他女性,真挚而热烈。千年之后,“lesbian” 就慢慢变成了“喜欢女性的女性”。
所以说,历史真的很会编段子:一个岛上住了个爱写情诗给姑娘的女人,于是几千年后我们统称她的同好叫“女同性恋”。
但当这个词传入中文语境,被直接翻译为了“女同性恋”,就经历了又一轮意义扭曲 —— “性别”和“性欲”的两个层面被框死和放大(加上了“女”字,同时强调“性”),而原本居于核心的“情感”维度几乎被抹去。一提到“女同”,很多人脑中浮现的便不再是诗歌或亲密,而是某种色情化、标签化的偏见图像。
事实上,“同性恋”这一翻译源自近代日本,是对西方 “homosexual” 的直译,强调的是“与同性发生性关系”这一医学-生理定义,却未能保留 “lesbian” 原词中身份认同、情感纽带与文化共同体的层面。更别提“女同性恋”这种构词方式背后那套性别默认逻辑 —— 默认同性恋是“男性的事”,女性还得额外打个补丁。
而在一些激进女权或性别政治的语境中,“lesbian”甚至不再是性倾向的标签,而是一种拒绝异性恋制度的政治身份。比如,加拿大学者 Sheila Jeffreys 和法国哲学家 Monique Wittig 都曾强调:“Lesbians are not women.”(拉拉不是女人。)
听起来像哲学谜语,但其实是在挑战“女人”这个词本身,被男性定义的附属身份。她们认为,成为拉拉,意味着拒绝成为男性的 TA 者,拒绝走进异性恋婚姻体制、成为“男人的女人”。这种广义的 “lesbian” 身份,比如情感拉拉(emotional lesbians)、政治拉拉(political lesbians),哪怕没有性关系也无妨,只要你认同女性之间的深层连结、实践女性间的亲密政治,你就是。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lesbian”确实可以是一个伞式名词,它不只是“和女生上床的女生”,而是囊括了各种女性对异性恋秩序的拒绝和想象。
最重要的是,身份从来不是静态勋章,而是一个不断流动、持续协商的过程。哪怕今天你只是知道自己“不喜欢被强塞进异性恋框架里”,这就已经是某种开始了。
我们这群“串串”,在经验的流动与语义的模糊中,找到自己的快乐方式。也许没那么纯,也没那么明白,但是这都没关系。
— The End —
— 作 者:马加 —
— 编 辑:其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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