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
从城里坐车十几二十分钟就到姥姥家了。下了柏油路要走一段长长的土路,路两旁是高大的杨树,浓密地排开,夏天枝繁叶茂,浓绿浓绿的,遮住灼热的夏日。起风的时候,树叶就发出莎莎的声音。杨树一直排开一公里,才能见到几个人家,然后就是整个村子的“枢纽”-小卖店。小卖店是男人们抽烟的聚集点,是妇女们聊家常的根据地,也是村里所有八卦的信息中心。
村子只有两条街,前街和后街。姨姥和姨舅家住在前街,姥姥家住在后街。
东北的夏天很舒服,总是阳光明媚的,平均温度十几到二十几度,风也是凉爽的,不闷热,不潮湿。早上太阳升得早,五点多不到六点天就大亮了,姥姥起得早,我也跟着起。姥姥做饭,我就一个人走去“杨树林”,听鸟叫,听风吹树叶的莎莎声。
等到中午吃过午饭,我就跟姥姥,一起在东房山铺个小被儿,坐在阴凉下乘凉,聊天。有时候表姐表弟也会在,我就跟他们聊天,或者躺着,看天,看云。姥姥就坐在我们中间摆牌。
姥姥有八个孩子,一个姐姐,两个哥哥。幸运的是,姨姥和姨舅家住在同村的前街,虽然两个姨舅终身未婚,但是姨姥有三个孩子。所以我有两个表姐,一个表弟。住在城里的我们逢年过节,寒暑假,甚至周末也常常回来看姥姥,所以记忆中姥姥家不仅是惬意的,也是热闹的。我们几个孩子常常是从前街跑到后街,在姨姥和姥姥家蹭吃蹭喝,蹭住。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脑,村里连电视都还没用上,我们玩什么呢?不记得了,但总是很开心,从来不无聊。
过年的时候最热闹,所有的大人都会回姨姥和姥姥家。一大家子一起做饭,屋里屋外的忙活,孩子们就坐在炕上玩,等着开饭。大人们过年休息,聚在一起整天的打麻将,嗑瓜子。到了晚上村里的孩子都拿着自制的灯笼出门玩,那时候村里没有路灯,晚上就漆黑一片,只有有人家的地方能看到光亮。我也自制灯笼,跟我的闺蜜,姥姥家邻居的孩子,出去疯跑。
小的时候,六姨和老舅还没结婚,住在姥姥家。三姨也没结婚,但她那时在村里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所以有自己的自由。我回姥姥家的时候就跟六姨和老舅一起赖炕,早上不起来。不过最懒的不是我,而是当时十八九岁的老舅。姥姥每天早上叫老舅都是一番挣扎,用宽厚的大手啪啪地打在盖在老舅身上的棉被上,结果总是老舅胜出。大家坐在炕上吃早饭的时候,老舅就躺在炕边,呼呼睡觉。
三姨,老姨和老舅都高中毕业,没上大学,也不工作。所以大把的青春就全是他们自己的。三姨喜欢文学,常常在“属于她自己的房间”看书,或者跟朋友去城里跳交际舞。老姨喜欢美妆,时尚,绝对是当时村里最潮的人。她有各种五颜六色的眼影盘,我不知道她每天化得美美的待在村里能去哪,几十年后我才明白老姨才是明白人,化妆不为悦人,只为悦己。
大舅那个时候二十出头,高大健壮,经常给我秀他的机械舞,还天天做俯卧撑。大舅非常聪明,家里的手工,农活,什么都会做,做得非常好。但大舅也没工作。两三岁的时候,他生病发烧,后来好了以后有一天他自己坐在炕上玩游戏,大人叫他,没反应,才发现他听不见了。对,大舅是听障人士,只不过我小的时候大家都用“哑巴”这个词。大舅上了特殊学校,学会了读写和手语,后来还去学了厨师,但因为听不到,找不到工作,就在家务农。
九十年代,这样有生命力的年轻人们,不上学,没工作,却不焦虑。就像青春是永远用不完的,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睡懒觉,在村里闲逛,跟朋友出去玩,或者沉浸在书海中。
我七八岁的那个夏天,姨妈们都从城里回来看姥姥,无比热闹。我从姥姥家推出舅妈的自行车,就在路上自己学了起来。半天的功夫就学会了,骑着车去前街找表姐。表姐看到我学会了自行车,很惊讶。但我学会了骑车,没学会刹车,结果下不来,想停下只能用摔倒的方式。就这样我的一边膝盖和小腿擦伤了。表姐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回到姥姥家,一大群人围上来,给我消毒,包扎,没一会儿我就吊着腿躺在炕上养伤了。
夏天是好吃的最多的时候,冷面,西瓜,香瓜,水蜜桃。大舅跟舅妈在市里买了冷面回来,舅妈帮我煮好,过凉水,我自己调汁,拌了一大盆冷面,结果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吃。我搬了小凳,坐在炕沿边,对着比我的脸还大好几圈的一盆冷面,端起盆,刚要喝汤,结果盆子太沉,冷面全周到了脸上,顺着前襟流到地上。我坐在小板凳上大叫,舅妈跑过来哈哈哈大笑。一盆的冷面,我只吃到了一口。
那时村里家家有地,姥姥家也不例外。记忆中我跟姥姥,姨妈舅舅在春天播过一次种。说是播种,我只是跟在大人身后看他们播种,偶尔姨妈会让我尝试一下。播种对大人来说是个很费腰的活,因为他们太高了,弓着腰撒种,一会儿就要站直,敲敲腰。累了大家就坐在地头,打开带来的水和零食,休息,聊天。姨妈们总是有很多话聊,时不时哈哈大笑。我不理解大人们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以说。
我最喜欢的还是秋天。到了秋天,姥姥家地里的玉米都熟了,我们就去收玉米。掰下来的玉米装上拖拉机,我就坐在拖拉机上跟着一起回姥姥家。
在农村,食物都是自己做的。年糕,豆包,猪皮冻,子酥饼,咸鸭蛋,糖蒜,酸菜,大豆酱,姥姥全都会做,而且是根据不同时令季节做不同的食物。姥姥家养鸡养鸭,还有院子种青菜。所以一年下来,姥姥每天都很忙,日子绝对不会无聊。
上了初中,我的学业越来越重,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姥姥家。后来上了高中,连寒暑假回姥姥家的次数也少了。姥姥年纪越来越大,社会也变了,就把自家的地卖了,不种了。农活就今变成了自家的菜园子,姥姥农活做得少了,身体也没以前硬朗了。农村没有室内厕所,所以冬天姥姥偶尔来我家,或者去姨妈家过冬。我长大了,跟姥姥没啥聊的,但有姥姥陪在身边觉得心里满满的。我有一只大大的泰迪熊,就叫着姥姥一起给熊梳毛,姥姥就像小孩一样认真地给熊梳毛。后来我上大学了,离开了家乡,就离姥姥家的村子越来越远了。再后来我来了美国,这种联系就仅存于视频电话里了。2021年的秋天姥姥查出了肺癌,妈妈把姥姥接到了妈妈家,姨妈们“回家”的根据地就变成了妈妈家。开始的时候我跟姥姥视频,姥姥还能吃能睡,能走路。过了几个月,姥姥就只能躺着跟我视频了,但还能说话。后来,姥姥没力气说话了,我们视频的时候就是我说,姥姥听着,但她的脸还有表情。最后一次视频,姥姥连表情都做不出来了,因为没有力气。两个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知道姥姥还能听到,我说:“姥姥,别担心我,我挺好的,不要担心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姥姥想听的,或者她想听的是“姥姥,我会非常想你的。”
🖋️ 作者:思晗 (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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