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運上的人都是我的親戚
每天早上七點半,我搭上同一班往南的捷運。車廂裡的臉孔密密麻麻,像是一幅移動中的家族合照——只是沒人知道彼此的名字。
我總是站在第六節車廂的門邊,那裡有個戴著鴨舌帽的男子,每天都在滑手機玩遊戲。他的拇指飛快地點擊,像在操縱一場小小的戰爭。我想,他大概是我堂哥,母親那邊的。堂哥小時候常偷我玩具,現在應該也在偷時間。
靠窗的老太太是我的姑婆。她總捧著一袋韭菜和豆干,身體微微搖晃。車轉彎時,她的頭輕輕靠在玻璃上,發出「咚」的一聲,那聲音像是時光的敲擊。她的皺紋有我外婆的模樣。也許她真的就是外婆,只是換了一個時空裡的身體。
有時,坐在我旁邊的女學生也會變成我的妹妹。她戴著藍色耳機,低著頭笑,笑聲穿過音樂的縫隙滲進來。那笑聲我認得——像是我們小時候在陽台上偷吃冰棒的聲音。只是那時我們不會對彼此這麼冷淡。
捷運在行進,親戚們一站一站上下車。
有人匆匆離開,就像辦完喪事的親人,來不及留下道別;有人站得太近,像過年圍爐時不小心碰到彼此的膝蓋。
有一次,我在忠孝復興站看到一個男人,他滿臉鬍渣,提著破舊的公事包,眼神渙散。他看見我時,微微一笑,那笑容有種奇怪的熟悉感。我突然確定,那是我的父親。
可是父親十年前就死了。
車門一開,他走進了人潮裡。
我沒有追。
從那天起,我開始懷疑這整條捷運線是不是我家族的血脈。每一節車廂都通往不同的年代,連接著那些未完的對話與誤解。有人從板橋出發,有人從淡水折返;有人沉默,有人打哈欠;他們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像祖先牌位前那股模糊的香煙。
有時我會在中山站下車,換個方向再坐回去。那種感覺像參加一場不請自來的家庭聚會——同樣的臉孔再次出現,只是位置換了。
老太太變成了中年婦人,女學生變成了上班族,堂哥換了外套。所有人都在老去、改名、重生,卻仍在這條線上相遇。
今天早上,捷運進站時,我在門邊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我也是別人的親戚。
也許在某個人的眼裡,我就是那個每天固定出現的叔叔,沉默、略顯疲倦,背著看似永遠裝滿卻不知裝什麼的背包。
車廂微微晃動,像一個緩慢呼吸的巨大身體。
我們在其中被同一股力量推動,分享同一段軌道的命運。
下一站,信義安和。
廣播聲響起,我們同時抬頭。
那一刻,所有的陌生人都低頭微笑——
彷彿彼此真的認得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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