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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萍、飄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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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七集:用耳朵閱讀世界的孩子,莫言如何從孤獨中發現文學

鏡萍、飄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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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平淡、日復一日、只為活下去的生活,最後成為文學的礦脈。

就像中國的先賢老子所說的那樣:「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童年輟學,飽受饑餓、孤獨、無書可讀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們的前輩作家沈從文那樣,及早地開始閱讀社會人生這本大書。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聽說書人說書,僅僅是這本大書中的一頁。 輟學之後,我混跡于成人之中,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
二百多年前,我的故鄉曾出了一個講故事的偉大天才蒲松齡,我們村裡的許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傳人。我在集體勞動的田間地頭,在生產隊的牛棚馬廄,在我爺爺奶奶的熱炕頭上,甚至在搖搖晃晃地行進著的牛車上,聆聽了許許多多神鬼故事,歷史傳奇,逸聞趣事,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家族歷史緊密聯繫在一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
我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我的寫作素材,我當時只是一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聽著人們的講述。那時我是一個絕對的有神論者,我相信萬物都有靈性,我見到一棵大樹會肅然起敬。我看到一隻鳥會感到它隨時會變化成人,我遇到一個陌生人,也會懷疑他是一個動物變化而成。每當夜晚我從生產隊的記工房回家時,無邊的恐懼便包圍了我,為了壯膽,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歌唱。那時我正處在變聲期,嗓音嘶啞,聲調難聽,我的歌唱,是對我的鄉親們的一種折磨。

■ 真正的故事,不是書本,而是人

莫言說,他輟學後無書可讀,但他開始了「用耳朵閱讀」的漫長生涯。他在田間地頭、牛棚馬廄、炕頭上、牛車上,聽見無數傳奇,鬼神的故事、歷史的轶事、生活的妙聞。這些都不是虛構的幻想,而是來自鄉土的口述世界。

這些故事都與當地的自然環境、家族歷史緊密聯繫在一起,使我產生了強烈的現實感。

我看這一段會想:也不是什麼特別的人生啊。不就是每天放牛、吃不飽、聽人講話、怕鬼嗎? 如果是我,大概會覺得這樣的生活漫長、無趣、毫無希望。每一天都只是為了不餓死而活著,根本想不到會有什麼「文學的可能性」。

但莫言,他沒有把那些日常看小,那些當年只為壯膽而唱的歌聲、好奇而聽的故事、為了逃避孤獨,幻想變形鳥獸全都被他「留下來了」。不是立刻變成文學,而是藏在他身體的某個角落,在他有一天提筆的時候,一點一滴滲出來。這些故事之所以動人,不是因為它們符合邏輯,是因為他經歷的生活,是無數人經歷過卻再也沒有說出口的日常

這正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式寫實,與民間敘事結合的力量,也可用巴赫汀的「複調小說」理論來解釋:每一則故事背後,都有多重聲音、多重倫理觀、多重現實層次。

■ 幻想不是脫離現實,而是回應現實的方式

莫言說他當時是「絕對的有神論者」,相信萬物有靈,鳥可以變人,大樹值得敬畏,陌生人也可能是妖精。這種想像不是迷信,是孤獨孩子與世界建立聯繫的方式。當沒有父母可問,沒有老師可談,他只能與自然對話。

這又讓我想起拉岡(Jacques Lacan)所說的「大他者」(the Big Other):我們渴望某個能聽見我們的存在,某個可以賦予我們語言秩序與情感承認的象徵性的他者。

莫言的「大他者」,或許不是某位具體的人,而是一個飄渺的神靈世界、一個默默接受他所有幻想的敘事宇宙。而他的文字,就是那個宇宙的入口。

■ 他不是被訓練成作家,而是走過來的

「我當時只是一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醉心地聆聽著人們的講述。……每當夜晚我從生產隊的記工房回家時,無邊的恐懼便包圍了我,為了壯膽,我一邊奔跑一邊大聲歌唱。」

你看見了嗎?他不是被誰啟蒙,也不是有誰教他如何寫作。他只是活著,活著就已經足夠可怕、足夠豐富,足夠讓他非寫不可。

他從小就得面對孤獨、沉默、無望與恐懼。但他沒有用沉默封鎖自己,而是用故事來織出一道道出口。

■ 不是「故事來找他」是他一直在等待故事

那些故事,僅僅是這本人生大書中的一頁。

他不是要我們崇拜他的想像力,而是要我們理解:文學不是魔法,而是記憶、感受與對世界的細緻回應。

說「我不會寫」的人,並不是真的沒故事,而是還沒有意識到:你現正在經歷的,就是動人故事。

■ 那個孤單唱歌的孩子,如今站在世界的文壇

這一集的演講片段,是我目前最喜歡的一段。因為我看見,一個孩子可以這樣孤獨,這樣不被理解,卻仍然用想像力與語言走出了一條路。並不是說要我們都去放牛、都去輟學,而是說明:哪怕你一無所有,只要你有感知的能力,你仍能與這個世界對話。

這段話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故事。即使它沒那麼壯烈、沒那麼神奇,但它真實、它黏著我、它用期待的目光看著我,等著我把它說出來。

我一直以為,創作需要奇遇、不凡的童年、需要見識世界。但這篇演講讓我看到另一個真理:你只需要夠敏感、夠誠實、不要放棄自己心裡微弱的回音。

有些人走過童年,只記得苦。莫言走過童年,把苦當成素材,讓苦開花。他不是因為童年特別才成為小說家,而是因為他把那個「無聊又痛苦的童年」當成了可以說出來、可以想像、可以記錄的東西。

也許我也可以.....像莫言那樣,不為了訓練自己寫作,而是為了讓當年唱歌回家的那個孩子,有機會好好講述一段話。

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 演講《講故事的人》完整版

《莫言諾貝爾演講心得》第八集:他從高密走出來的那年,我們這裡正在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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