貼近大地的建築-試論大藏作品中的建築原型
大藏自2013年《雲林農博生態園區》的系列竹構築棚架開始,近年來堅持不懈地投入竹構築的開發,透過一個又一個的案例,在台灣的建築圈獨樹一幟的建立起鮮明的識別旗幟,也與謝英俊建築師長期專注的輕鋼構系統形成有趣的對照。《桃米社區蝶夢亭/夢蝶亭》、《台中花博食在滿竹歇腳亭》兩案在構造上也在這樣的脈絡下,有心的讀者若對照事務所近年來一系列的竹構作品,應可理解這兩案在竹構細部上與其他案子的異同。但本文嘗試跳出近年來對大藏竹構造發展的關注,轉而將目光放在這兩案的建築形式,並以此探討大藏作品中隱約浮現的建築「原型」(archetype)①,並以自身的經驗做為對照,嘗試討論建築原型概念(Archetypal Concept)之於建築創作的意義。
《台中花博食在滿竹歇腳亭》以竹桁架的形式架構起三個連續的雙披水屋頂,並在三者之間以兩個菱形切口的透明浪板屋頂轉換洩水方向,接著在雙坡水的端部設置一垂直喇叭口的落水裝置,這個落水裝置刻意以三叉的斜撐造型進一步的將雙披水屋頂接合處端部洩水口的線條導向地面,讓建築的天與地連成一氣。《桃米社區蝶夢亭/夢蝶亭》兩個棚架則將雙披水的屋頂轉換成雙曲面,在三維上創造了優美的弧形屋頂造型,藉由壓低的屋簷以及相對平緩的屋頂傾斜角度,結合主要竹架構在斷面上架起的拋物線及平面上的對向交錯,同樣的將屋頂曲面的造型透過竹架構的線條讓意象暨延伸又轉換的接到地面,創造了貼近大地的造型,讓人造的棚架構造在農地的環境上低調的存在著。藉由觀察這兩個造型的處理,我隱約看到大藏作品中試圖讓建築貼近大地的慾望,並抱持著好奇心試著將這樣的觀察放回大藏作品中更長時間的序列中,結果發現在竹構以外的許多大藏早期作品其實也可窺見這樣的慾望。
早在2003年大藏的成名作《花蓮西寶國小設校工程》一案,藉由斜面角度極大的三披水菱形屋頂,硬是將超過兩層樓高的六角平面建築屋頂造型刻意拉低,成功的讓建築與周遭稜線起伏的山脈相融,創造了一件台灣校園建築的經典案例。同年的《埔里育英國小重建工程》一案,藉由階梯、廊道與平台創造出架高的第二層地面,也成功的讓巨大的屋簷得以更貼近地面,降低了建築量體可能形成的壓迫感。2006的作品《宜蘭縣政府環保局空氣污染防治展示室》則以更直接的地景建築形式將L形屋頂的端部直接接地,讓這座棚架在不同角度同時達成高聳而通透的效果以及與地景相容的接地狀態。2008年的《鐵路宜蘭線冬山站站場提高改建》一案,同樣以序列性鋼結構製造斷面上的拋物線以及平面上的對向交錯,再特意讓鋼構的起始點壓低並包覆至橋體外側的下緣,成功的讓高架化的膜構造屋頂曲線更貼近地面。
2017年的作品《花東線鐵路車站-池上站》更是有趣,雙坡水的鐵皮屋頂先從直線的木樑托在鋼構桁架上,再把鋼構桁架以拋物線的集成材拱圈支撐,硬是讓雙坡水的穀倉造型混入了拋物線序列的架構,接地的慾望在層層的材料構造轉換下順利達成,也因此穀倉的造型意象反而選擇具穿透性的玻璃帷幕,目的似乎就是要讓曲線接地的內在框架可以被感知。2018的《花東線鐵路車站-台東站》更像是大藏對原型慾望的經典頌歌,車站外部的半戶外棚架在短向剖面上形成前後兩層外高內低的弧線,內層的內部弧線最低點更進一步以落水造型指向地面,讓整體造型不但滿足了這種接地的慾望,更靈動的創造出一如飛魚跳出海面般的意象。從正立面看則可以感受到屋頂一大一小兩種曲率變化的雙曲弧形屋頂單元,先被單元短向的彎曲鋼構圓管支撐,這些圓管再落在單元長向的集成材拋物線拱樑上,最後這些集成材拱樑再被分岔的凹折圓形鋼柱接住,再集中到一根根鋼柱本體落在地面。這些造型與材質上的轉換,硬是將屋頂大小單元所組成的波浪般造型一層層的緩緩引至地面,創造了活潑靈動的空間韻律,也成功形塑了台東獨特的海洋門戶意象。
藉由這些大藏作品形成的對照性,就不難理解前述所謂《桃米社區蝶夢亭/夢蝶亭》與《台中花博食在滿竹歇腳亭》兩案在造型發展上各自展開的形式,背後其實有著大藏作品一直以來經常浮現且具共通性的,企圖讓建築更接近大地的創作「原型」思考。也就是說這種原型的創作欲望其實普遍存在於大藏的許多作品中,不僅止於近期在材質上更貼近自然的大藏竹構築作品,或是大藏近期作品中在大尺度公共性建築日益頻繁出現的多種材質混合構造。反之,大藏近期建築作品中多樣化且繁複的構造發展,其背後的創作企圖或許就是本文指出的對這種創作原型的追求。也因為這種對建築原型的追求,讓這一系列的大藏建築以各種不同的姿態,持續探詢著建築如何能更加貼近大地的追問。
藤森照信曾經在《建築為何是這樣:藤森照信建築史的解題》一書中談及,他認為「地面生成建築物的實在感,使得建築成為建築。建築物與地面接觸的那一點的設計,決定了建築是否真實存在於那裡。」②。他認為建築如何與地面接觸是建築重要的關鍵要素,也是理想的建築師都會積極去探索的重要問題。不同的建築師會有各自對這件事的理解,也促使建築師們積極的創作各種不同的構造與形式,企圖去達成他們理想中建築與大地接觸的方式。若對照藤森的這個觀點來看,大藏的這兩件竹構作品所採用的溪石基礎可謂是這種思考的具體呈現,但事實上相較這些溪石基礎,大藏理想建築的思考似乎是從屋脊的最高點開始,再從這個起點透過各種材料構造的型態表現一路指向地面,這才是決定大藏建築如何真實存在於地面的關鍵要素。或者可以簡單的說,相較建築的柱牆如何與地面接觸的思考,大藏建築優先思考的似乎是屋頂(天)如何能與大地/地面(地)形成一種更緊密的關係。
而大藏建築中的這種原型追求究竟是從何而來呢?大藏對《桃米社區蝶夢亭/夢蝶亭》一案的文字說明提到「造型設計以台灣原生種植物大葉馬兜鈴、歐蔓的葉子為素材,兩者皆為蝴蝶重要的食草植物,呼應桃米豐富的生態環境。兩座竹亭命名為:夢蝶亭、蝶夢亭」。《花東線鐵路車站-台東站》則是「將海的記憶反映到站前大棚架上,彷彿一波波的浪花,重複雙向曲線屋面的棚架,是海和大自然秩序的象徵,也隱喻過去這裡是航向海洋的口岸。」③。《花東線鐵路車站-池上站》則是「池上米遠近馳名,象徵米與富足的穀倉成為池上最具代表性的產業設施之一,在設計中我們將具有歷史感產業設施的穀倉轉化、形成車站意象,藉以凝聚地方認同感,營造出池上特有的地域風貌。④」。或許大藏確實透過這些林林總總的想像,為自身的建築作品發展出了各種各樣的獨特的建築造型,但這些個別的建築造型在意義上並非本文所述的建築原型,也無法解釋本文所述的大藏建築原型從何而來。
行文自此,我也不由得思索起自身的創作原型為何?我創作中的其中一個切入面向是探討各種非主流的營建材料及其相應的工法、工藝、技術,也據此創作過竹編空間、陶管資訊站、柳杉小屋、摩托三輪車屋以及鋁梯構成的空間展示裝置,而從意象上我也創作過蛋型的竹編棚架、洋蔥造型小屋、毬果意象的樹屋……等等。但若追問是否有一種創作原型流竄在我大部分的作品中?我會說那應該是對建築或空間內部各種細微的尺度與空間感,以及它近身作用於使用者的身體所引發出的總總細微感知。因為這樣的原因我相當迷戀創作小尺度的建築空間,並不斷的反覆探討一個人或兩三個人的身體在這樣的微型空間中會形成怎麼樣的近身性個人感知與交互形成的社交關係。
大藏在搬遷至雲林前一直落腳在宜蘭,兩位建築師在開業前即是宜蘭經驗的參與者,無論是李綠枝建築師在劉可強老師的宜蘭專案所接觸的規畫經驗,或是甘銘源建築師在象集團工作的經驗,兩人皆長期浸淫在過往台灣地域建築集體探索的歷程中。大藏在宜蘭曾經有一件小型作品《冬山金榮發湧泉埤》,埤上設置了一座木橋橫跨兩側的卵石砌體,木橋上覆蓋著一個雙曲面造型但坡度平緩的菱格金屬瓦屋頂,屋脊及屋簷的曲線緩緩的指向大地。屋頂下方由四叉的金屬圓管支撐,再收束到八根圓柱落到木構造的橋體,最後由橋體下方的木斗拱托架連接到卵石砌體。更進一步的層次是埤塘的水鏡射出這一切的材料構造序列,在虛實間創造了另一種靜謐的空間包覆感。這個造型極優美的案子具體而微的展現了大藏的建築原型,讓建築遮風避雨機能性頂蓋詩意的變形為對人們輕柔的包覆。或許就是這種對人與自然之間細膩的中介性想像,讓大藏在創作中孕育出了這種連結天與地的浪漫建築原型。
以我自身的經驗以及在大藏作品中所窺見的這種原型慾望,我揣度著每個建築師心中應該都存有某種理想的建築原型,這個建築原型有可能在創作生涯的某個階段反覆糾纏著作者,甚至終其一生都會不斷影響著這位創作者,在建築創作的生命中藉由一個又一個案子的反覆試驗,在不同案子裡得到某種滿足,也在不同案子完成後浮現某種不滿足,之後又帶著這份交纏著滿足與不滿足的感受,繼續在下一個作品中實現對這個終極原型的追求。
註解
①關於建築中的原型概念參見Archetypal Concept and Contemporary Architectural Criticism by Medeya Margoshvili / Ph.D. Student, Faculty of History, Lomonosov Moscow State University, Moscow, Russia.
http://e-researcher.be/archive/111-vol-2-no-3-2019/295-archetypal-concept-and-contemporary-architectural-criticism
②《建築為何是這樣:藤森照信建築史的解題》,藤森照信著,黃俊銘譯,p.24
③大藏聯合建築師事務所作品「台東車站」/大藏聯合建築師事務所,欣傳媒
solomo.xinmedia.com/...
④大藏聯合建築師事務所作品「池上車站」/大藏聯合建築師事務所,欣傳媒
https://solomo.xinmedia.com/archi/186793-architdz
個人網站連結 yuchih-hsiao.net/202...
原文刊載於《實構築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