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與校服

毛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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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有如盛夏的寧靜般複雜而澄澈。

如果我不是一套校服的話,我可能會是她生命中的一個寧夏。

  她把我舉起來端詳,就像六年前我們初次見面時彼此面對面的雀躍。那以後,我伴她走過了六個年頭,跨過了數不清大大小小的甜夢。

  我記得夏天最開始發生的那一場。

  二零年的熱烈讓我全身濕暖,她是「方溫仔」,才習慣中學課室的悶。其實我明白這個年紀是不應該癱在教室裏的;我的領子束住她東張西望的能力,在她趴在桌上睡覺時勒住她的脖子。不過令我安心的是,她找到了一個特別的出口。

  那天下午吹著輕盈的風,送來洋紫荊花瓣,還有寧靜的預感。後樓梯,浸滿日光,喧鬧的聲音被隔絕在外。沒有老師,我們拿著卷子,響著腳步,清脆地停下,遇見另一對拿著卷子的校服和學生。那套校服有純白的下身,腳長長;都是半袖,但他的袖比我還要長上許多。

  她坐到隔壁,我的袖輕輕刷過他的。

  洗衣精的香氣,天空的藍色,以及心跳聲。

  自此之後她用了四個夏天的時間來討厭我。我總是很無辜:我不是故意站在權威那方的,我們校服都認定自己的主人,盡自己努力為他們帶來一些青春的汗水。但我猜她恨透了我掩蓋住所有曲線的生硬版型,過膝的拖沓裙擺,令她與千人融為一面,毫不能讓他的主人注意她一眼。因此當她在鏡前比弄,把我的腰緊紮,給我的腳往上痛釘兩吋,我沒有怨言。  

  次日在走廊,太陽染在身上。他迎面而來,他的主人揮著手和朋友笑鬧。她的肩繃起來,不安的手扯皺了我——我相信躁動的想念是少年少女的權利。飄動著,我應風的低語,舞了,隨著甜蜜的鐘聲。

  他的淺藍裏藏著另一種爛漫,陽光抱下來,每一針含著亮光或暗藍的線,垂看暖黃的地板,映在清澈的玻璃上。

  他的主人眼裏有盛夏的寧靜,淡淡流轉。

  她和他主人擦身而過。

  只有他的肩線是我目之所及。

  那天下午她喝了六盒半的蘋果紅茶,半盒倒給我吞了。很濃、很冰,像她煩躁的心裏流出來那初戀的血水,發酸的,痛。

  到了第五個夏天,我的顏色早從一開始的天藍變成淡藍,嶄新的痕跡全都被洗去。  她開始要穿著我去補習班,經常很晚才回家,她的肩很緊,背脊在做題時總是駝的。有一次回到家甚至碰到床、砸著我就睡死了。

  他的主人碰巧和她補同一個班的課,他見到認識的人便湊上來,兩個人順其自然坐到了一起,偶爾能搭上幾句話。

  雖然如此她依然覺得無奈,每一天都看到我,每一天都只能穿著我,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複本,好似沒有未來可言。

  終於在很平淡的夏夜,她知道自己模擬考的分數後,跑到廁所吐了。那是便利店十元飯團和紅牛碳酸混合胃液、再平凡不過的味道。我被壓在地上(幸好沒有碰到嘔吐物),感受她胸口凌亂的起伏,默默聆聽乾吐以及苦水跌入廁所的聲音。廁格裏,完全孤獨,她也不會明白我接住了她零星的淚水,一滴不漏。

  我擁抱她顫抖的身體,想起了他。

  想像他的肩靠著我的,他的藍天上也有著零落的星星;他擁抱我時,感受繫成對方的一針一線;他皮膚的觸感貼上我,布料相挨帶來的安慰;還有那淡淡的,洗衣精的香氣。  她回到補習班的教室上課。他的主人看了她一眼。靜靜的,只是遞給她一支「珍寶珠」。  我的最後一個夏天是笑容和道別的季節。

  傳統是,同學們會帶校服回來學校,把想對對方說的話,互相寫在我們身上。

  離校日有驕傲的午陽。在記憶中,從校舍向下望,許多穿著一件件天空的身影,微小得像陽光下閃爍的甲殼蟲。我想,那些天藍很快也要經歷我現在的悲傷,但這是所有校服都會遇上的事。於是籃球場上的笑聲似白雲一樣留存。

  她帶我走遍整個校園,我的身體漸漸多出一條條明亮的留言:這是我最繽紛的時刻。  當我的身上充滿了色彩,剩下一些空間時,遇上了同樣燦爛的他。

  他的主人笑著和她寒暄,她開懷地笑了,嘴角舒展開來。他問她,目標是哪一科?她爽快答,X大的經濟學系。

  懶風撥上她的髮梢,也吹動了什麼。

  所以他的主人用綠筆在我身上寫,我的主人也在他身上寫。而他就躺在我的旁邊,初夏的氣息瀰漫在一切之間,溫暖觸手可及;袖子和袖子有了頃刻的重疊,熟悉但陌生的洗衣精香,真切地存在。

  那是我跟他最後一次靠近。盛夏的寧靜也近了。

  上了大學,她還是會把我拿出來看。而她看的時候,總是忍俊不禁把我的舊針腳摸透,又笑了個遍;我好像依稀還記得昨日的痛,但她摸完又搔我的癢,我笑得比她更大聲(雖然她不會聽到)。再看我身上許多青蔥歲月的痕跡,虹色的字句間藏了一句綠色的「祝你好運」在領子下。看見這句,她每每就會心地皺起眉,從鼻裏哼出輕笑和感嘆,然後把領子蓋回去;至於她寫了什麼在他身上我不知道,但那都不重要了,可能只有食「珍寶珠」才能喚醒她一點回憶。

  畢竟我只是她其中一個五彩斑斕的夢。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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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褲腿毛短褲是過膝的(當然你想要長褲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