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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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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賀文:月光零公里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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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閱讀這篇文章的所有人中秋快樂。這是一篇虛構故事,但也不只是一個虛構故事。這篇文章受到一點陳冠中的《北京零公里》的啟發。很棒的書,也推薦大家閱讀。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王陽明。

图:ChatGPT

一、地鐵是時間的裂口

我聞到了北京的氣味。在2024年中秋節前夕,斯德哥爾摩地鐵的Tunnelbana紅線上,我聞到了熟悉的氣息。

有點不可思議。你知道嗎?一直以來,斯京的地鐵站都只有消毒水和冷風的氣味,你在這裡根本闻不到北京胡同特有的親切味道,炸的酥脆的油條配上熱乎乎的豆漿。滷煮的香氣,混雜著炸灌肠的蒜水調料以及北冰洋汽水的橙子氣息。閉上眼,我好像就站在交大門口那家滷煮店門前。阿嬤端著印著青花的瓷碗向我走來。跟我說,你祖宗都愛吃這個。

我是如此懷念他們。

等再睜開眼的時候,車廂裡的人就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群人。他們穿著2008年的奧運志願者制服。老人手裡拿著報紙,學生背著書包,車廂裡的聲音一下從瑞典語變成了捲舌的北京話。廣播響起——「乘客您好,前方到站,天安門東。」

我驚訝的站起來。車門打開,我的腿一軟,慌忙下車,周圍不是我記憶中2019年離開時的模樣,而是2008年的樣子。牆上貼滿了奧運時期的海報。車站的喇叭裡放著「北京歡迎你」的歌聲,在太陽下分享呼吸。

我走出車廂,試圖拉住一個人問問今天幾日,但我發現他們看不見我,我的影子沒有投射在玻璃上,我好像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我是個觀察者,是從2024年的斯德哥爾摩溜進2008年北京的幽靈。

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地鐵不只是一個交通工具,還可以是進入不同世界的通道。

二、我想,我的記憶在消失

我再上車之後,一切就恢復了正常,我回到了斯德哥爾摩的公寓。著手整理阿瑪留下的東西。

一本祈禱手冊,用滿語寫的,夾著發黃的照片。一個荷包,上面是綠色緞繡花蝶紋。這些東西在她去世後才被寄到我手裡,我一直沒有把它打開的勇氣。我把它翻開,我才發現裡面裝了一封信,語序有點奇怪,像直接從滿語翻譯過來的。

「囡囡,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寫信。你看到他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了。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家的秘密。我們是愛新覺羅的人,我們能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發生過什麼。不是從書裡看到的,而是骨頭裡就寫著的。你的阿瑪阿瑪(曾祖父)記得努爾哈赤騎馬進北京城,記得紫禁城的第一場雪。這些記憶會傳下來,在血脈裡,河水一樣流。

可是囡囡,我們的河流快乾了。滿語已經沒人講了,我們的旗子沒了,胡同在消失,這三百多年來,我們滿族人在北京就像水霧一樣,慢慢蒸發掉了,現在我也要死了,等我死了,會說滿語的人就少了一個,等你死了,記得這些的人就又少了一個,你能記住嗎?我能指望你記住嗎?

我們的祖先從白山黑水來,在這裡建了宮殿,也埋葬了自己,記住我們,不僅是背景,記住我們的語言,我們的聲音,記住我們在中秋夜裡對月亮念的禱詞。比漢字和城牆都更老的東西。

我給你的名字是月亮的意思,月亮記住你,記住所有人,所有的語言,所有消失的東西。

我把信讀了三遍,然後哭了整整一夜。

三、在不同的世界

我曾一度以為那是一個幻像,直到我發現地鐵的裂口不是一個偶然。

只要在搭地鐵的時候我的思念足夠強烈,只要我閉上眼睛念阿瑪教我的那句滿語禱詞,車廂就會改變。

我開始好奇推開門後會走向哪裡,有時是2008年的北京,有時在1966年的北京,有時候是1949年,還有更早的時候——清末的北京,民國的北京,那些我沒有親身經歷但是骨頭裡記得的北京,下滿大雪的北京。

於是我開始寫下這些。

2008年,到處都是笑臉,到處都是「北京歡迎你」。城市是一個等待拆封的禮物。商場裡聽得到一首歌,《北京,北京》。我們在這兒歡笑,我們在這兒哭泣,我們在這兒活著,也在這兒死去。我看到十七歲的自己正站在天安門廣場中央,做志願者,向外國遊客微笑致意。彼時,她在這有太多淚水,也有太多汗水,但她不知道十一年後她會失去護照,成為一個再也回不去的人。

2012年,我作為記者入行的第一年,胡同還沒被全部拆掉,我最喜歡什剎海茂密的荷花,橘色小貓會在我蹲下的時候來到我的手邊。我21歲,在拆遷戶家裡做採訪,拍下他們最後的晚餐。那篇報導很快被刪除。

16年,霧霾最嚴重的一年,天空總是灰藍,隔著霧我看不清,這個世界裡的我開始戴上口罩,在地鐵裡趕稿子。調查新聞變的越來越危險。這座城市在各種意義上都再難以讓我呼吸。

19年,我離開前的最後一個中秋夜,最後一次,我在什剎海,月亮懸在萬春亭上,我隱約預感到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我坐在湖邊,對著月亮念阿瑪教的滿語禱詞。念完了就站起來,走進胡同的陰影裡。如今,那個背影看起來像一個幽靈。

然後是1966年,是我沒真正活過的世界,但是我的骨頭記得它。到處是紅色的標語,遊行的人群,許多穿旗袍的滿族老人被拉出來批鬥,他們家裡的八旗掛軸被燒掉,滿文書籍被撕成碎片。阿瑪的阿瑪就在那些人裡面。他在批鬥會上被迫說:「我不是滿族人,我是人民。」說完這句話後三天,他就上吊了。這個故事阿瑪告訴過我一次,只有一次,之後她再也不肯提起。

1912年,清朝剛結束的那個世界,紫禁城裡住著已經不是皇帝的皇帝,八旗子弟在街上遊蕩,不知道他們的世界已經結束了。在城牆下,我看到一個年輕的滿族女子,穿著旗裝,就在城牆下哭,她長得有點像阿瑪,也有點像我。她在哭什麼?一個王朝的消失,還一種語言的死亡?我不知道。

每到那些地方一次,我就會帶回來一些東西——一個氣味,一句話,一段影像。碎片在我的公寓裡堆積起來,像一座由時間構成的廢墟。

四、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時間

我開始知道,我不是唯一一個能夠穿越時間裂口的人。

在斯德哥爾摩的一個交流會上,我遇見了一些像我一樣的人,在地鐵裡遇見過另一個世界的人們。

古麗是一個維吾爾族女孩,她告訴我,通過地鐵,她可以回到2009年的烏魯木齊,回到七五事件之前,她哥哥還在的世界,「我每次回去,」她說,「我都想要抓住他嗎,告訴他那天不要出門。但是我抓不住。我只是一個幽靈。」

藏族男人叫扎西,他回到過2008年的拉薩。在三月事件之前,「那時候大昭寺的轉經筒還在轉,」他說,「僧人們還可以自由地念經。現在那些轉經筒還在,但是轉的人少了。不是因為他們不想轉,是因為他們不敢。」

蒙古族女孩娜仁能回到更早前的時間,她祖父母還在內蒙古草原上的日子裡。「草原上的蒙古語正在消失,」她說,「像滿語一樣。我們的孩子在學校裡不能說母語,只能說漢語。再過一代,就沒有人能再唱那些古老的歌謠了。」

我們就坐在一起,講我們各自的經歷,講每個民族是如何消失的,我們發現,每個能穿過時間裂口的,都是經歷了重大失落的人。人們失去了家園,失去了語言,失去了身分,所有的失落在我們的意識裡面劃開了巨大的口子,於是,時間就從那條口子裡傾瀉出來。

因為,真正的難民是時間的難民。

古麗說,「我們不只是在空間上流亡,也在時間上流亡。時間和空間其實是一回事,我們活在現在,但是我們的心在過去,在所有我們回不去的世界裡。」

五、零公里實驗

2024年12月,我們四個人,加上一位新朋友,決定一起做一項實驗。

我們選了斯德哥爾摩地鐵最老的一條線——綠線,它的車站建於1950年代,和北京地鐵一號線差不多同時期。

我們的假說是:如果地鐵真的是時間的裂口,如果不同城市的地鐵網絡在某個維度上是連接的,那麼也許我們可以通過斯德哥爾摩的地鐵,回到北京的地鐵,從而回到我們各自曾在的那些世界。

我們在冬至日見面,在斯德哥爾摩最長的夜裡。我們每個人都帶了一件來自家鄉的東西——我拿著阿瑪的滿文祈禱手冊,古麗帶了她哥哥的照片,扎西帶了一串菩提子和一個天珠,娜仁帶了一塊馬頭琴的殘片,還有一個漢族的男孩,他叫林浩,帶了一張1989年的報紙。

我們在T-Centralen站上車,那是斯德哥爾摩地鐵的零公里——所有線路的交匯點有藍色水草一樣的壁畫之間。我們圍坐成一團,閉上眼睛低聲念禱詞。滿語,維語,藏語,蒙古語,客家話——

地鐵開始移動。

我們感覺到車廂在震動,但是那種震動不正常,不像普通的地鐵,更像是整個空間在扭曲,在摺疊。然後車廂裡的燈滅了,我們陷入了完全的黑暗。

在黑暗裡,我們開始一同聽見許多聲音,來自不同年代,用不同的語言,重疊在一起,行成龐大的合唱。阿媽在念滿語,努爾哈赤的軍隊進城,馬蹄聲飄揚,1966年的口號聲,2008年的「北京歡迎你」,2012年的「北京祝福你」,2019年空蕩蕩的地鐵站裡自己的腳步聲。

然後燈亮了。

六、不可能的月台

車門打開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一個不可能的月台。

我知道那不是斯德哥爾摩,但也不是特定時期的北京。而是所有時刻都疊加在一起的北京。月台上站滿了各種各樣的人——清朝的旗人,民國的學生,1949年的解放軍,1966年的紅衛兵,2003年的記者,2008年的志願者,2019年戴著口罩的行人,還有一些人我根本不知道是來自哪個時代的,他們穿著我不認識的衣服,講著我聽不懂的語言。

他們都在等地鐵,只是看不見彼此,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時間線裡。

車廂外的月台上,不同時期的海報重疊成一片又一片斑駁的色彩,地面上的標識識各種各樣的文字組成的。——漢字、滿文、蒙古文、藏文、維吾爾文,還有一些我們根本不認識的古老文字。

「到這就應該是零公里了」我說,「真正的零公里,不是地理上的,是時間上的。所有的時刻都在這裡交匯。」

我們沿著月台走,穿過那些不同時代的人群。我聽見報站名,安和橋東,高米店南,我又看到過去的我,在人群裡發宣傳單,臉上帶著天真的笑容。我想過去問問她,我說你真的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嗎,我想告訴她,不要太愛這裡,不愛就不會難過,我想告訴她不要相信「北京歡迎你」,雖然你生活在這裡很久,可你永遠都不會獲得北京戶口。但我只是一個幽靈,我能做什麼呢?一回頭,我看到古麗,她穿梭在2009年的人群裡,她追上她的哥哥,她想要幹什麼,是想要抓住他嗎?可是她的手穿過了他的身體,我看到她跪了下來,跪在地上,用維語哭喊,但沒有人聽見。沒有人回答她。

我又看到了1959的拉薩,看見了那些被摧毀的寺廟和流亡的僧人,扎西就佇立在那個場景前,手握一串念珠,嘴裏念念有詞。而娜仁坐在草原上,蒙古包,篝火,馬頭琴——她坐在地上,用蒙古語唱著古老的歌。她的草原還沒被變成工業區,一切尚未消失,我聽著悠揚的琴聲,怎麼連他們的憂傷都這樣闊達。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想念她無法回去的家?

順著林浩的背影,我看到1989年的廣場,看見那些學生,那些坦克,他站在他們中央,一動不動,像一尊石像。

我不知道我們在月台上待了多久,我想許是幾個小時,許是幾分鐘,也許時間早就不存在了。當我們看見消失的時刻,看見抹去的記憶,和所有我們失去的東西的時候,時間就不存在了。

七、月光光,照地堂

在月台的盡頭,我們看到了一條樓梯。

樓梯通向的地方,有月光灑下來,我們爬上樓梯,走出地鐵站的時刻,發現自己就站在天安門廣場。但這個廣場不是任何一個時期的廣場,它是所有時刻的廣場,是時間的零點。月亮懸掛在廣場上空,巨大而失真。

像無數個月亮重疊在一起,從有歷史以來開始,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是所有人的月亮,形成一個巨大的光圈。

不是一個月亮,而是無數個月亮重疊在一起,從元朝到現在,從現在到未來,形成一個巨大的光圈。

我們就站在月光下。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一句話。

「明月萬年無前身,照見古今獨醒人。」

娜仁聽到我說的,跟我講「怎麼說我們也都能算獨醒人了,」娜仁說,「我們記得不少事。」

但是記得有用嗎?古麗說記得改變不了任何事,只是讓我們更清醒的看著愛的人在歷史裡死去,做更多痛苦的夢,看著文化抹去,語言消亡。

剩下的我們只是沉默。直到扎西說,記憶本身就是意義「我們改變不了過去,但我們可以保存它。消失的東西就不會完全死去。」

阿瑪給我的祈禱手冊上有一頁關於月亮的禱詞,我開始讀,我開始用我蹩腳的滿語念這些詞,古麗和扎西加入了我們,他們都用自己的語言念起了想說出的一切,娜仁用蒙古語,林浩用客家話,我們的聲音越來越大,重疊在一起,在這個詭異的零點,形成一種奇異的和聲。

直到月亮照得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

巨大的光芒照見了一切。在那片光里,我看到了所有的時間——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展開,形成一張巨大的網。我看到大家的生命,我們的祖先,我們的後代。消失的語言在某個時間裡仍被講述,被摧毀的文化在新的世界裡長出強大的生命。

時間不是線性流動的,不是不可逆的,它是一張網,一個迷宮,一個無限可能疊加的奇蹟。我們這些經歷空間上巨大錯亂和遺失的人們,也成了時間上的難民,從而有機會看見這個網的結構,在不同的可能之間穿梭。

總有恰當的填補空缺。

這是我最喜歡的中秋禮物。

八、回歸

在光芒消退的時刻,我們發現自己重新回到了斯德哥爾摩的地鐵站。

T-Centralen,零公里。車站裡還是原來的那些旅客,幾個中東人在用阿拉伯語問好,互相握手,金髮女孩靠在柱子上看書,我們五個人坐在月台的長椅上,很久都沒有說話。

「所以,」林浩率先打破沉默。「你們覺得我們見到的是什麼?」

「機會」,我說,「或許我們一直都有機會穿過時間,回到所有的時刻,去保存記憶。」

「而且我們不是一個人,」娜仁說,「我們是一個網絡。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節點,都連接著不同的時間線,不同的世界。我們的記憶加起來,就能寫成一部完整的歷史——那些官方歷史書不會記錄的真實歷史。」

「那我們應該開始提筆寫作了,」扎西說,「記錄下我們看見的一切。所有活在時間褶皺的人,消失的語言和名字,我們應該多去見見他們,這是我們的責任,我們被選擇做這樣的事情。」

我們約好,每個人都寫自己的故事。我寫北京——那個在時間摺痕裡的、多語言的、多民族的北京。

我想,或許我們可以創造一種新的地圖——時間的地圖,記憶的地圖。在這張地圖上,所有被消除的邊界都還存在,所有被禁止的語言都還在被講出,所有被驅逐的人都還在家園裡。

九、又一年中秋

2025年中秋,我在斯德哥爾摩的公寓裡,完成了我的手稿。

我給它取名《月光零公里》——想講講地鐵裡的時間裂口,關於徘徊在不同世界之間的我們,如何書寫記憶,在一切消失之前。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還是那麼冷。但這一次,我拿出阿瑪的祈禱手冊,用滿語念了那段禱詞。念完了,我就把眼睛閉上。

我又看到那些場景。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切發生之前,在2008年的北京,在1912年的北京,在更遠的某個冷冷的清晨,八旗軍隊剛剛進城,我的祖先在城門口下馬,注視著這座即將成為都城的城市。

我看到年輕的阿瑪,穿著藍色的衣服,在胡同口教一個小女孩說滿語。那個小女孩可能是我,也可能不只是我,可能是學過這門語言的所有人。

我看見古麗和她的哥哥,在2007年的烏魯木齊,他們開心的談論著未來。扎西在大昭寺前轉經,那些轉經筒還在轉,永遠在轉。在所有的時間線裡轉。

娜仁騎著馬,在無邊的草原上唱歌,那些古老的歌謠像風一樣。林浩站在烏魯木齊中路的人群裡,和許多人一起,手裡舉著一張白紙,上面什麼都沒寫,但是什麼都寫了。

於是再一次,我看到我們,看到所有的我們,在時間的零點相遇,月光下的我們說著不同的語言,但憑著一樣的記憶,我們總能理解彼此。

兩個字突然附上我的腦海。回歸。回歸。

有人覺得回歸是回到一個地理坐標,是回到故土,但真正的回歸其實是一種狀態,理解和連結的狀態,讓我們越過所有時間和空間。

我睜開眼睛,開始寫最後一段:

我想念每一個我們用母語說話的時刻,我愛每一個我們存在的地方。閉上眼睛,我總能感受到流動的月光,照著所有地方。我的心裡有這樣一個美滿的月亮,我等待著所有的世界都會被月光照亮。

而我們會一次又一次的回去,以證明記憶是無窮無盡的。我們等待著有一日,會有某個考古學家看到我們的故事。你們可以讓一個名字消失,可以讓一個日期消失,也可以讓一個地點消失,但記憶呢,我們的記憶可以是一座紀念碑。

尾聲

我把這個故事發表在一個流亡者的文學網站上。點擊量不高,評論也不多,但我收到的每一條評論都很長,來自其他流亡者的故事——從緬甸、從西藏、從新疆、從香港、所有那些人們無法回去的地方。

我收到郵件,有人告訴我,他們也在地鐵裡見過時間的裂口,也有人和我說,他們要開始寫自己的故事了,還有人和我說,謝謝你告訴我們其實我們沒有瘋。

其中有一封郵件,是用滿語寫的。我看不懂,只能用翻譯軟體一個字一個字地翻,最後是這樣的:

「你是阿瑪的後代,你做得好。因為你保存了我們的記憶。語言會死,城市會變,但是記憶會活著,在文字裡,在人們的愛裡。繼續寫。這是你回家的路。不要忘記理想。」

沒有署名。

我把那封郵件打印出來,貼在我的牆上,和阿瑪的照片放在一起,阿瑪笑的那麼開心。

我問她,我說,我是你的驕傲嗎,媽媽?

我在做正確的事嗎?我不知道,媽媽。

我好想你啊,媽媽。

窗外,斯德哥爾摩的月亮又升起來了。我不再覺得它冷了。

我想到古詩把酒問月裡的一句,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我想把它改一改——改成今人已見古時月,古月也可照今人。

因為何時何地的月亮都是同樣的月亮,照著所有人,映出在時間的零點以外,等待相遇的靈魂。

我穿上外套,走向地鐵站。

今晚,我想再去一次那些世界。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