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之後 第一章：電話的漣漪 四。「漣漪」的另一面

林沐夏在晚飯後的暮色裡，於港嶼市緩緩呼吸。窗外濕潤的路燈將街道擺成一條柔和的線，遠處海面偶爾透出不規則的光。她坐在靠窗的小書桌前，桌上放著一本剛翻到一半的畫冊、兩支未乾的水彩筆，以及昨晚她草草記下的講課大綱。她本來以為今晚會是一個平常的夜晚，規律且有一點沉重，但她習慣了這種節奏，也覺得安穩 。

她拿起了手機。在撥號前，螢幕上的名字剎那間從胸口輕輕經過。名字很熟——那是她記憶裡一段夏日的光斑：林澤辰。那個名字並不會使她怦然心動，也不會喚起某種劇烈的感情，它更像是一張舊票根，再拿出來時，紙邊的褪色會讓人覺得時間真實存在 。

她把手機略微移到一邊，像是在給自己一點準備時間。這並非遲疑，而是多年日子教會她一項基本的禮節：凡是來自過去的人，第一句問候可以很平常，但語氣與節奏需要小心拿捏 。她想：如果回應（即她主動發出問候），就要以一種不會捲入、不會讓對方誤會的方式回應 。

她終於按下撥號鍵。

當電話那頭傳來林澤辰略顯壓抑的安靜與小心的不確定時，她心裡清楚：這通電話的意義，在於重新測試兩個人之間的界線 。那問候在她耳裡有一種無可名狀的重量，她聽見字句本身所隱含的空隙，明白那是一種默默的訴求——未必是對她個人，而可能是對某種記憶、某個時空裂縫的呼喚 。

林沐夏知道自己不應該輕率地越過那條線 。她在腦中劃清楚幾個界線：朋友的問候、舊識的客套，以及情感投射的陷阱 。她做出的反應是同情而不深入，聽著、回應，但不主動引導話題 。她的語調平穩而帶著職業上的鎮定，像一位在課堂上面對突發提問的講師：回答、釐清、結束。

她察覺到對話裡有一層無形的病毒：「被記住」的滋味。她想起自己年輕時，曾被當作光亮，被迫承擔那份光的重量。多年來，港嶼市與教學讓她學會了一種稀薄但堅定的界線感——她會給予，但會選擇不被吞沒。

她清楚知道，撥出這通電話，是出於一種觀察性的好奇：他如今如何承受自己的生活？她對過往抱持的態度是：向過去敬一敬，然後把它放回那本屬於她的書裡 。她將手機放到畫冊旁，手指輕觸畫冊的邊緣，感覺到紙張因時間而略顯脆弱的質地 。

在接下來的幾日，她反覆回想起那短短的幾句話，出現一種名為「好奇」的微妙情緒 。這種情緒不是期待，而是一種觀察性的念頭 。她試圖把「好奇」放進理性的抽屜裡，告訴自己不用放大 。

她最終在畫冊邊頁寫下一句簡短的記錄：「有人記得，便好。」這句話既不是對誰的告白，也不是對誰的斥責；它只是她給自己的一個註腳，提醒自己在這種事上保持淡然 。她希望這句話能像一個鎖扣，防止回想變成膨脹，防止好奇變為占有。

她知道，在澤辰的聲音裡，她分辨出的是一種疲憊的溫柔，但那種溫柔像一片薄霧，不足以構成熱烈的關懷，也無法支撐任何長遠的依靠。更何況，他的生命已經有了兒子、已有了某種脆弱的秩序，需要被照料的，不應該由一個曾經的影子來承擔 。

她明白，人與人的接觸有時會不小心踩到對方尚未癒合的傷口。她看待這件事的方法，既是理性的，也是溫柔的：對於曾經的人保有記憶，對於現實的人保有責任，對於自己則保有界線。她只守著自己能給與的溫度，與那一段並非她所求的舊影，保持著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 。

因此，當林澤辰在寒原市的夜裡被這通電話震動時，林沐夏在港嶼市則已將這份舊影理性和溫柔地歸檔 。他們兩人的「漣漪」，從起點就註定了不同的深度與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