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面
外婆今年八十九岁了,常常卧病在床。她总是半躺着,眼睛望着窗外,阳光斑驳地落在被子上,像极了她年轻时候晒在院子里的一篮豆子。她这段时间嘴里反复念叨的,是想见见小表弟。声音很轻,好像怕打扰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多久没见啦?都长这么大了吧?”说到这儿,她眼睛里忽然有亮光,好像真能从空气里望见一个孩子的影子。
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是院子里最能干的女人。春天竹篮里一层层豌豆壳绿得发亮,夏天晒番薯片,黄灿灿的,像一块金布。秋天忙着拾掇谷壳和稻草,冬天屋里总有腊肉和萝卜干的味道。那时她手脚麻利,不喊累,嘴里还哼两句旧戏文。我们小时候,她常坐在门槛上,看着我们疯跑,剥一颗瓜子递一颗,笑起来有点害羞,眼睛却亮得像刚洗过的玻璃瓶子。那时她眼睛里全是生机。如今眼神还是亮的,却多了浑浊和盼望。
可偏偏,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竟然成了难事。小表弟迟迟没有回来,也没有正面答应。有人说,是因为外婆和舅舅早先的一些话,得罪了他们父子,所以他们心里有了疙瘩,不愿再见。怨从哪来,已经说不清了。也许只是几句不合时宜的话,也许是长久以来的小心结,积成了一道坎。人心这东西,比山川还难跨越。
我总觉得,他们这样有些过分。八十九岁的人了,说到底也没几年光景。她的要求并不大,不过是想见见外孙,见见女婿。人到暮年,所谓“见上一面”,往往就是“最后一面”。要是换作我,我或许会放下芥蒂。人生几十年,能见上一面是一面。倘若执着于怨怼,错过了该有的温情,那才是真正的遗憾。
我能做的,不过是把外婆的心意传出去。我说,如果他愿意,我可以去广州接他,把他带到厦门来,见上一面,陪她说说话,吃顿饭,再送回去,不会耽误多少时间。就算不方便回来,打一通视频电话,也能让外婆笑上半天。我还告诉他,不必有压力,这只是我们之间的谈话,不会传出去。他要是说不,我也接受,我尊重他的任何选择。毕竟这些年,他们一家待我都不薄,我记得他们的好。
只是见上一面,真的不算苛求。
我坐在外婆的床边,看她一遍遍念叨小表弟的名字。那声音像风里残存的铃声,弱,却执着。她的一生,早已像院子里晒过的番薯片,被时间的太阳晒得通透了。如今她的愿望也很简单——见上一面。就像当年,她总在门槛上等我们回家,一颗一颗剥着瓜子。
人生几十年,匆匆而过。到最后,许多事都不值一提,留下的只是几张面孔,一声呼唤,一个眼神。能见上一面是一面,能不留遗憾,就不留遗憾。
屋子里安静得很,只有厨房里小火咕嘟咕嘟的声音,那是锅里煮着的一锅汤,冒着热气。风从窗缝里吹进来,轻轻晃动院子里的竹竿。外婆闭着眼,嘴里还在低声念叨小表弟的名字,像是在梦里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