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坐牢记⑧

每天空闲的时间很多。年轻人就做各种各样的游戏。在这里你几乎可以看见所有的东南亚各国的民间游戏。最常见的是下棋。当然没有国际象棋之类的。都是民间的棋类。大约有三四种不同的方式。我们小时候有一种民间棋类游戏，叫猫捉老鼠。我在这里又看见了。不过他们的棋盘比中国的小。游戏规则更合理。我们小时候那种猫捉老鼠，只要你摸清门道以后，老鼠是肯定会赢的，所以玩的时间长了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们的玩法，就比较公平，双方永远是胜负难料。还有一种类似于五子棋。五子棋是5个子连成一线为赢，他们这个棋盘小，三个子连成一线就赢了。他们从墙上抠下水泥块。敲碎成小石子模样。这些就是棋子了。也有人把面包揉成一个个的小球，底部压平，做成围棋的模样，也可以当棋子用。这样的面包棋子用了几天之后，还可以拿来喂鸟。在大通铺的木头地板上画上棋盘。然后双方就可以博杀了。大多数时候也不需要画棋盘。因为木头地板上，早就被以前的犯人画上了许多棋盘。每当有人下棋的时候，旁边总会围的满满的。一个个臭棋篓子，自己下棋不行，还要指导别人下棋。跟中国公园里面那些下棋的老头一样。

下棋是斯文的游戏。还有一些动作型的游戏。比如在水泥地上，打斯洛克。当然并不是真正的斯洛克，也没有球杆。双方各两名选手，相距三四米，面对面坐好，每一方面前有一个白色的牙膏盖子。然后用一枚1元面值的马来西亚硬币作为子弹。用手指按住这枚硬币，猛然向前一推，让硬币向前方快速滑过去。如果能够击中对方的牙膏盖子，你就赢了。总共玩五局。五局三胜。输掉的两个人就下场了。再换两个人上来。和斯洛克一样，这个里面考验人的精巧和灵活。每当有人比赛的时候，周围就围满了人。每当击中目标的时候，就会爆发出欢呼声。还有就是掰手腕比赛。牢房里没有桌子。选手们就趴在地上，或者侧着身子。互相掰手腕。竞争也非常激烈，激动人心。

闲着的时候，我就坐在那里背古诗词。从"春花秋月何时了"，背到"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突然发现，所谓中国的古代诗词，所谓中国的古代文学，其实都是失败者的悲歌。全是一帮生活中失败的人，在那里怀念过去的辉煌，哀叹今天的悲凉。这样一想，忽然觉得中国的古代文学没有丝毫价值。都是一些人生的负资产。

大约第14天的时候，突然叫我们到楼下排队。然后两个两个又戴上手铐。叫我们到敞开的铁皮棚下面坐着。来了一个官阶挺高的警察，满脸笑容，非常和善。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来调查我们的情况，然后释放那些错误关押的人，比如像我这样的。但是没想到，他开始来征求我们对监狱管理的意见。我们估计我们的意见屁都不算，所以我们都说没有意见。但就是想和外面的朋友联系。这个高级警察就说，这个事情不属于他管理，他会把我们的情况反映上去。过了一会儿，这个高级警察又说，等一会儿会有一个领导来视察，如果领导问到我们监狱的情况，你们就回答说很好，没有意见。听到这里我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套在中国搞的太多了。作为一个老牌的中国人，我马上理解了全部的含义。

然后我们就坐在那里等领导视察。过了一会儿下雨了。雨下的很急很大。一会儿功夫，雨水蔓延到我们坐的地方。我们只好换到没水的地方坐。等了很久，领导终于来了。领导先到几个囚室去看了一下。然后就走到我们这个铁皮棚里面来。这个领导是一个肥肥的女人。年纪不大，大约三十二三岁。戴着一个头巾。珠光宝气。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傲慢。我们的左手边坐着很多妓女。这个女人斜着眼睛看着这些妓女，好像自己的道德过于高尚，哪怕是正眼看了妓女一秒钟，那都有损于自己的清白。其实在我看来，当妓女与道德没有什么关系，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收入才是决定性因素。如果你运气不好，出身低贱，收入不高，你就只能当妓女。所以任何女人都没有必要歧视妓女，你没有当妓女，只是你运气好一点而已。

我们都在等着那位女领导向我们提问。如果她问我们对监狱的管理有什么意见，我们会响亮的回答: 很好，没有意见！可惜这位女领导竟然没有向我们提问。她站在那里，认真的听取了周围人的汇报。听完了汇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外面还下着雨，有人拿着一把大伞，小心跟在领导的后面，给领导打伞，自己的身上湿了一半。领导上了一辆豪车，扬长而去。

两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放出去。心情有点沮丧。 以前好几个人都对我说最长关两个星期。没想到两个星期过去了，居然还不放人。

第15天的时候，那个像圣人一样忧郁而谦卑的巴基斯坦人，换到另外一个囚室去了。跟他一起走的有30多个人。那天晚上，牢房里又涌进来50多个人。这50多个人里面有5个中国人。 这5个人是从马来西亚北方靠近吉隆坡的地方被抓来的。这5个人来自于两个中国人开办的工厂。一个姓刘的小个子，是其中一个工厂的老板。他们的工厂有点奇怪。刚开始他们说是冶炼贵重金属的。我还以为他们是开矿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拆解洋垃圾的。当然拆解之后会把一些含有贵重金属的材料进一步加工提炼。所以他们说自己是冶炼贵重金属的也没错。这个行业是暴利。有个工人说炼一炉可以赚6万块钱。一天可以炼20炉，一年下来你算算要赚多少钱？在国内不准他们开这样的厂。所以他们现在就跑到马来西亚来了。我怀疑这个行业有严重污染，这应该就是他们被赶出中国的原因。

那个小个子的刘老板，看上去斯斯文文。他原来是某个医学院毕业的。学的是放射科。他说他一天班都没上，就自己创业去了。现在终于发了大财。

这几个被抓的中国人，并不是没有签证。但他们的签证是东马的工作签证。马来西亚分成西马和东马。西马比较繁荣。东马很落后。以前东马的人想要到西马来，就像出国一样需要有签证。直到最近才免除签证。想要拿到西马的工作签证很不容易。而且他们这个工厂我估计也有很多猫腻。所以他们只好花2万块买了东马一年的工作签证。一方面东马的工作签证是不能在西马使用的。另一方面这些工作签证有时候莫名其妙。比如有一个工人，他的工作签证上说他是一个乒乓球教练。他应该是到东马来教人打乒乓球的。现在他却在西马的一个工厂里，冒着50度的高温炼黄金。这一次移民局的警察，到他们工厂抓人，大部分人跑掉了。这5个人比较倒霉。被抓住了。移民局的警察带着枪，叫你站住你就不敢跑了。你如果跑，他可以一枪打死你。

5个人当中有一个老头。60年出生的。广东揭阳人。60年全国大饥荒，女人都不生孩子了。这个老头居然是60年出生的。我估计一定是村干部的后代。我一问，果然，他爸爸是退伍军人，当时在生产队里当队长。老百姓饿的要死，生不出孩子。但是队长家总是能吃饱的，所以他们家仍然能够生孩子。不过这个老头，曾经有17年都在香港打工。他见过一些世面。所以他说资本主义好，他对香港赞不绝口。他在香港坐过两个月的牢。也是因为没有签证打黑工。他说香港的监牢，条件很好，一个人一张床，有电视，有抽水马桶，墙壁雪白干净，比马来西亚强100倍。吃的也很好，鸡鸭鱼肉什么都有。

还有一个大老王。跟我一样大。计划生育的时候被阉割了。输精管结扎。他是被抓去的。民兵带着枪到地里把他抓去的。他对我说结扎以后没几年，他就丧失性能力了。真是倒霉。这就是中国人的命运啊。

这5个中国人来了以后，加上我们原先的三个中国人。这个牢房里总共就有8个中国人。我们经常聚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出矛盾来了。我这个人有一个毛病，就是好为人师。我听见他们说一些很愚昧或者很无理的话，我就生气。我就想改造他们的思想。结果就让他们非常仇恨我。

和我同时关进来的那两个中国人。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工作的底层技术人员。有一个瘦高个。有一个矮胖子。那个瘦高个，自以为是，一张臭嘴。他看见那些小黑在监狱里做游戏，个个兴高采烈。他就说这些小黑穷的饭都吃不上。到监狱里有鱼，有鸡。他们快活死了。所以他们才这么高兴。我就对他说，没有人喜欢坐牢。哪怕是穷人也不可能喜欢坐牢。再说人家小黑一个月也能拿相当于3000块人民币的工资。人家怎么就吃不上饭了呢？

有一天几个中国人坐在一起聊天。这个瘦高个又开始说别人坏话。他说这个牢房里两个同性恋。越南那个思维还算是正常。泰国这个乒乓肯定有精神病，因为他经常跳扭屁股的舞，真是让人三观尽毁，不堪入目。我听这个话就很生气。乒乓确实是个同性恋。但是他又没有妨碍别人。他每天在牢房里做好事。扫地，拖地，帮助每一个人。他跳那个扭屁股舞。是为了逗大家开心。愁眉苦脸的坐牢有什么好？有人扮演一个丑角，逗大家笑一笑，难道不是一个大好事吗？我当时就对他说，你觉得别人是精神病，别人还觉得你是精神病呢。你为什么要在背后说别人坏话？乒乓是个同性恋，没错。但是人家同性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人家又没有搞你屁眼。你管得着吗？这个瘦高个面红耳赤。站起来说，认为乒乓是个正常人的，肯定也是同性恋。我也站起来，盯着他说，你相不相信？我一拳可以打断你三根肋骨。你这个傻逼，你要学会尊重别人，知道吧。人人平等，同性恋也有他的人身权利，你要骂人家干什么？这个时候那个小矮个子，也走过来，挡在我面前，说你想打架吗？他们两个是一个单位的，所以两个人抱团。他们准备两个人打我一个。然后其他人就把他们拉开了。

乒乓看见我们争吵。就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想把乒乓扯进来。但是旁边有人听得懂中文。他们就把这个事情告诉乒乓了。乒乓气的就要去跟那个瘦高个打架。然后大家又把他们拉开了。

第二天那个矮胖的家伙跑来对我说，你等着，等出了牢房，我们要打死你。我笑起来。我说我练过拳击的，真打起来你不是对手，你要不相信我们现在就可以在这里打一场。这个家伙说，能群殴就不单挑，我们会找人来的，你会拳击也没有用，我们工地上许多人，看我们不打死你。我说你这个傻逼。没有警察吗？马来西亚警察会把你抓去坐牢的！

到了第21天的早晨，刚吃过早饭。看守人员拿了一个名单走过来。我们知道，今天肯定又要释放一批人了。其实我这个时候已经很淡定了。放我走也可以。继续坐牢也可以。没所谓。然后就开始念名字。我们三个同时被抓进来的中国人，先念了他们两个的名字，然后再念到我的名字。一下子把我高兴坏了。我想洪总总算来搭救我了。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我把自己的一点财产都分给了周围的人。一个牙膏。小半块肥皂。一个塑料袋制作的背心。东南亚各国的朋友们纷纷上来祝贺我，我和他们握手拥抱，洒泪而别。

离开拘留所。办理手续。过程非常缓慢。从早晨8点多，一直弄到下午4点钟才算弄好。这就是他们的效率。唉，没办法。

把我们原先存放的东西都还给我们了。我的小包，我的两个手机，还有一双袜子和一只鞋。我穿上袜子，穿上这一只鞋。跟着队伍走到大门口。又停下来。还需要最后一次甄别身份。先是那些女生，然后是其他国家的人，最后才是我们三个中国人。

大门外有一大群人，来迎接他们的朋友。我仔细的找来找去，没有看见洪总。但是突然我看见了阿符哥，阿符哥是我和洪总共同的朋友。一定是洪总开车带他过来，一起来接我了。我高兴坏了，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温暖。

上了洪总的车。洪总说：你被抓了以后，中国全网几百万人都在找你呀。我这才知道我突然失联，让国内的朋友们非常担心。我在bbs时代也是一个大V。是天涯社区的著名写手，有一大批粉丝。我在马来西亚突然失踪。他们非常着急。害怕我被拉到缅北割腰子了。由江苏网友银河出面，他们组织了一个查找救援咸菜的团队，动用了国内外的一切力量，甚至惊动了马来西亚的一位拿督。最后好不容易联系上洪总，得出结论，我是被马来西亚移民局抓了。他们这才放下心来，安心等待我出狱。洪总在车上与银河视频通话，然后把手机交给我。我这才胡子拉碴的出现在国内网友的面前。真心感谢国内所有关心我的网友们！你们给了我最大的关心和帮助！接下来我也和我的老母亲联系上了。她已经80多岁了。得知我失联以后，她非常焦急。甚至准备到马来西亚来寻找救援我。作为一个儿子，我都快60岁了，还让老母亲操心，真是惭愧！

从牢里放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新山的森林城市吃一顿中国餐。吃完饭就去理发。在牢里20多天没有理发，没有刮胡子。满脸沧桑。理完发之后年轻了20岁。坐牢也有一件好处。那就是我瘦了10多斤。更加英俊了。

仅仅因为没有带护照，就吃了21天的牢饭。说到底，还是人家看不起中国人。如果是英、美、日本人，就根本不会有这些事。成天吹牛，厉害了我的国，东升西降，要和美国平起平坐。那些并没有什么用。中国人在海外的地位仍然很低。这就是事实。

三十六年前，8964我逃避了一场牢狱之灾，三十六年后，我还是坐了一次牢，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再次感谢全国关心我的网友们！再次感谢我的老母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