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水浒传》第六回、第九回看中林冲的角色塑造

楚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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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阅读《水浒传》时,我只是喜欢看它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好汉们怎样或行侠仗义、或英雄义气、或含冤受屈,最终聚义梁山;后来,我开始对《水浒传》作者如何营造文字效果,设计情节走向感兴趣,想理解文字背后的深层机理。从《水浒传》第六、第九回中,我找到了令我满意的答案。

林冲的出场:呼应隐喻、突出人物性格、预示故事走向


 故事情节和人物塑造是小说的两大关键,在有些小说中两者是分开的,就像武侠小说中存在一种经典结构,平凡少年无意中得到高手指点,修炼武功秘籍,练成绝世神功,打败邪恶对手,主角可以是温和稳重的,也可以是机智灵活的,他们的个人特质都不影响故事情节的基本趋势——普通人通过勤奋努力成为大侠。

但是在《水浒传》中,情节和人物身份、特质密不可分,在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豹子头误入白虎堂》中,林冲刚一出场,正在大相国寺菜园子与鲁达谈笑,忽闻有人拦住林娘子意图不轨,林冲赶到后举拳欲打非礼妻子之人,定睛一看却是高太尉之子,顾忌之下却手软了,这是林冲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对权力应有的忌惮,也是他温良躬让,小心谨慎的性格体现。而在一旁的鲁智深的反应恰好相反,“你却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由鲁智深的粗卤豪迈便举重若轻地衬托出林冲的如履薄冰,这可能也是作者将林冲的出场安排在鲁智深列传收尾部分的原因之一。

 水浒故事正式开始之前在楔子中说到:洪太尉不听众人劝阻,执意打开镇压一百单八魔君的符咒石碣,以致于魔君逃离封印,即将出世作乱。我觉得,鲁、林二人的见面呼应了楔子的预设,鲁智深此时已经历经了拳打镇关西、五台山醉打山门等事件,即将去二龙山占山为王,身上天罡星宿的气场已经隐约具足了,大相国寺菜园外的围墙仿佛两个世界的分界线,林冲越过这堵墙与鲁智深结交,仿佛暗示着一只脚踏入魔君的场域,从此将身不由己地卷入江湖世界。


林冲的怕与信息受限导致被动

前期林冲的心理,被一个“怕“字支配着。


『林冲道:“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著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林冲的怕让他不敢果断地采取行动保护家人,只能被动的应付攻击。读者通过书中叙述者的全知视角,已经知道高衙内陆谦一伙早已打算暗算林冲,夺取林娘子。但林冲对于潜在的危险是懵懂的,一知半解的,他以为忍让可以换取高衙内收手,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高衙内听得,便道:“自见了许多好女娘,不知怎的只爱他,心中著迷,郁郁不乐。你有甚见识,能得他时,我自重重的赏你。”富安道:“门下知心腹的陆虞候陆谦,他和林冲最好。明日衙内躲在陆虞候楼上深阁,摆下些酒食,却叫陆谦去请林冲出来吃酒——教他直去樊楼上深阁里吃酒。小闲便去他家对林冲娘子说道:‘你丈夫教头和陆谦吃酒,一时重气,闷倒在楼上,叫娘子快去看哩!’赚得他来到楼上,妇人家水性,见衙内这般风流人物,再著些甜话儿调和他,不由他不肯。小闲这一计如何?”高衙内喝采道:“好条计!就今晚著人去唤陆虞候来分付了。”原来陆虞候家只在高太尉家隔壁巷内。次日,商量了计策,陆虞候一时听允,也没奈何;只要衙内欢喜,却顾不得朋友交情。』


林冲全不知情,以为陆谦好意请自己喝酒解闷,结果林娘子被骗至陆家,险些受辱。

接下来,水浒作者继续林冲的有限视角,由于人的经验和信息有限,面对巨大的变故,他们往往无所适从。

遭到陆谦暗算之后,林冲难忍愤懑,想要报复陆、高二人,几日中像鬼打墙般地在太尉府周围寻伺,却找不到踪迹。有时候,作者会给人物命运增加很多不可测因素,读者知道林冲还会遇到来自于高太尉的算计,却只能看着这个人被遮蔽了关键信息,在愤怒中消耗气力,在自我消解中勉强活着,对林冲的同情和关注便油然而生。


『次日,已牌时分,只听得门首有两个承局叫道:“林教头,太尉钧旨,道你买一口好刀,就叫你将去比看。太尉在府里专等。”林冲听得,说道:“又是甚么多口的报知了!”两个承局催得林冲穿了衣服,拿了那口刀,随这两个承局来。一路上,林冲道:“我在府中不认得你。”两个人说道:“小人新近参随。”却早来到府前。进得到厅前,林冲立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在里面后堂内坐地。”转入屏风,至后堂,又不见太尉,林冲又住了脚。【两个又道:“太尉直在里面等你,叫引教头进来。”又过了两三重门,到一个去处,一周遭都是绿栏杆。两个又引林冲到堂前,说道:“教头,你只在此少待,等我入去禀太尉。”

  林冲拏著刀,立在檐前。两个人自入去了;一盏茶时,不见出来。林冲心疑,探头入帘看时,只见檐前额上有四个青字,写道:“白虎节堂”。林冲猛省道: “这节堂是商议军机大事处,如何敢无故辄入!”急待回身,只听得靴履响,脚步鸣,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执刀向前声喏。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著刀,莫非来刺杀下官!有人对我说,你两三日前拿刀在府前伺候,必有歹心!”林冲躬身禀道:“恩相,恰才蒙两个承局呼唤林冲将刀来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里?”林冲道:“恩相,他两个已投堂里去了。”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拏下这厮!”话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三十余人把林冲横推倒拽下去。』



流动的视角:添加故事维度,丰富读者观感


在林冲的故事中,作者主要采取了林冲的有限视角增加故事的张力,读者一方面知道林冲会继续遭到高太尉的打击,另一方面又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降临,从而引起悬念。为了让林冲与敌手最终对决,同时不破坏有限视角的叙事,在第九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候火烧草料场》中,作者通过李小二夫妻的对话呈现出陆谦与管营的密谋,林冲才知道对自己的暗害从未停止。


『且把闲话休题,只说正话。光阴迅速,却早冬来。林冲的绵衣裙袄都是李小二浑家整治缝补。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门前安排菜蔬下饭,只见一个人闪将进来,酒店里坐下,随后又一人闪入来;看时,前面那个人是军官打扮,后面这个走卒模样,跟著,也来坐下。李小二入来问道:“可要吃酒;”只见那个人将出一两银子与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来。客到时,果品酒馔,只顾将来,不必要问。”李小二道:“官人请甚客?”那人道:“烦你 与我去营里请管营,差拨,两个来说话。问时,你只说:‘有个官人请说话,商议些事务,专等,专等。’”李小二应承了,来到牢城里,先请了差拨,同到管营家里请了管营,都到酒店里。只见那个官人和管营,差拨,两个讲了礼。管营道:“素不相识,动问官人高姓大名?”那 人道:“有书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来。”李小二连忙开了酒,一面铺下菜蔬果品酒馔 。那人叫讨副劝盘来,把了盏,相让坐了。小二独自一个撺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来的人讨了汤桶,自行烫酒。约计吃过数十杯,再讨了按酒铺放桌上。只见那人说道:“我自有伴当烫酒,不叫,你休来。我等自要 说话。”


  李小二应了,自来门首叫老婆,道:“大姐,这两个人来得不尴尬!”老婆道:“怎么的不尴尬?”小二道:“这两个人语言声音是 东京人;向后我将按酒入去,只听得差拨口里呐出一句‘高太尉’三个字来,这人莫不与林教头身上有些干碍?——我自在门前理会,你且去阁子背后听说甚么。”老婆道:“你去营中寻林教头来认他一认。”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杀人放火。倘或叫得他来看了,正是前日说的甚么陆虞 候,他肯便罢?做出事来须连累了我和你。你只去听一听,再理会。”老婆道:“说得是。”便入去听了一个时辰,出来说道: “他那三四个交头接耳说话,正不听得说甚么 。只见那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去伴当怀里取出一帕子物事,递与管营和差拨。帕子里面的莫不是金银?只听差拨口里说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结果他生命!’”正说之时,阁子里叫“将汤来。”李小二急去 里面换汤时,看见管营手里拿著一封书。小二换了汤,添些下饭。又吃 了半个时辰,算还了酒钱,管营、差拨,先去了;次后,那两个低著头也去了。』


正如金圣叹所评:

『陆谦、富安、管营、差拨四个人坐阁子中议事,不知所议何事,详之则不可得详,置之则不可得置。今但于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写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约莫是金银”句,“换汤进去,看见管营手里拿着一封书”句,忽断忽续,忽明忽灭,如古锦之文不甚可指,断碑之字不甚可读,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于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谓鬼于文、圣于文者也。』


令小说更增光彩的是作者稍稍采用了流动的视角,增加文字的表现力,根据叙事理论,小说的视角是不宜改变的,因为那样会打乱叙事的节奏,但是水浒第九回这段文字中,作者通过人称的指代,“只见那个人“、”只见那个官人“暗示了李小二的视角;又通过动作描写”小二独自一个撺掇也似伏侍不暇“,切换到陆谦的视角,读者仿佛体验到在两个角色的内心来回穿梭,十分特别。


由以上几个片段看,整体而言《水浒传》以全息的笔法构造了一个梁山好汉们的世界,但是,通过有限视角的设定和流动视角的手法,却又能让现代读者能够深入体会到人物的处境,内心世界和外部环境的复杂,不愧为佳作。


参考书籍:

金圣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

杨义,《中国叙事学》

珍妮特.伯罗薇《小说写作:叙事技巧指南》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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