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

楚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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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倩的故事有着丰富的社会背景,折射出作者对处于弱势、不幸沦落黑暗的女子的同情,同时是由其他故事演化积累而成

蒲松龄自称“异史氏“,在写鬼狐故事时往往掺入对当时社会现实的观察思考。他出生于崇祯十三年(1640),距离李自成攻陷北京只有四年,正是明清易代之季,饥荒频繁,兵连祸结,生灵涂炭,这一历史背景与聊斋一书中屡屡出现的白杨萧瑟,荒冢连亘的景象有着密切的联系。 顺治年间,山东地区于七、谢迁等民间起义军与清军反复交战,造成大量无辜百姓死伤。《聊斋.鬼哭》一文中写道,谢迁部队被击败后,“”尸填墀,血至充门而流“,“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墙角鬼哭。”;《公孙九娘》中则提到,“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数百人,尽戮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撑天。”,“欲觅九娘之墓,则忘问志表。及夜复往,则千坟累累,竟迷村路,叹恨而返。” 可见当时的惨状。


《聊斋志异》的名篇《聂小倩》就是发生在一片阴森的古寺荒坟之间。这个故事因为数次被改编为影视作品,特别是徐克导演的《倩女幽魂》而为人熟知,但仔细推敲就会发现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在影片中,聂小倩因为宁采臣心地善良便不忍加害,让他尽快离开兰若寺这个凶险之地;可是在书中,小倩却是以诱惑者的面目出现, “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小倩原本是要按照夜叉的吩咐取宁采臣性命的。被拒绝后,觉得宁是一位正人君子,才有勇气向他倾诉自己的不幸,“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 “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原来,她的魂魄死后为鬼怪劫持,被迫以财色引诱男子,待猎物上钩后再将其杀死。


聂小倩的形象有其生活原型。蒲松龄曾经与同乡孙蕙交好, 孙氏家境富裕,官运不错,先后担任过宝应知县和给事中的官职,好声色,家中有不少姬妾。其中一位名为顾青霞,年轻貌美,擅长诗画。可是她身世很不幸,幼年即沦落烟花,后被孙蕙买下,在二十多岁时早逝。蒲松龄为她写下过不少诗句,笔下流露着赞赏和同情,这段经历或许对于《聊斋》的创作不无影响。在《西施三叠》一词中,蒲松龄借赵家姊妹之口夸赞顾青霞,“厮妮子,我见犹怜!” 这与《聂小倩》一开始鬼姥所说的“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 一语,何其相似!


传统中国的典型社会结构是由一个个君权统治下的编户齐民家庭组成的,这些家庭通过微薄的田间作物和手工产品收入来维持生活并交纳税赋,但这种模式的风险承担能力是很低的,一旦遇到灾荒战乱等情况,就有可能陷入贫困,一些原本隐藏的社会运作方式则会发生作用。根据《清末民国人口贩卖与家庭生活》一书的研究,由于女性在家庭内部的生育和性贡献既有社会价值,也有经济价值,在旧社会,女人既是家中的一员又是家庭的财产,当陷入经济困境,家庭中的女子存在作为财物被典卖的危险。关于这一观点,古代的历史记载虽然不多,但是在文学作品种屡屡得到印证。在《聊斋志异.刘姓》一文中,由于发生了战乱,一位丈夫央求店主买下他的妻子,以便能筹到他逃荒的路费,而妻子也能活下来;在《水浒传》中,阎婆为了得到丧葬费用,千方百计让宋江收她女儿阎婆惜做外室;《金瓶梅》中的潘母先后两次出卖自己的女儿潘金莲,先是卖给王招宣,后又以三十两银子卖给了张大户!另外,女性还有被居心不良者诱拐的风险。通过对民国初年发生的300个诱拐个案表明,诱拐的受害者主要是女性,诱拐人多半窥探贫苦、受虐、不贞等女性心理,利用社会和地位的便利与她们接近,再找佣工、游逛、姘度等借词引诱她们离家,然后售卖为妻妾妓婢以营利。这似乎也存在历史的延续性,《水浒传》中的王婆曾经自夸,“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她促成西门庆勾搭潘金莲后,又唆使潘金莲毒杀武大郎,犯下命案。


如果抛开女鬼的设定,小倩难道不也可以看作是一位在乱世被歹人拐骗而失去人身自由,游走在灰色地带(阴阳边界)的弱女子吗?聂小倩不是一个纯洁无暇的女人,她徘徊在阴阳边界,被迫害人。但她选择通过向宁采臣坦白真实情况,从幽暗的阴间走出来,抛弃自己的过去,走向一线微弱的光明。这是需要极大勇气和智慧的,小倩正是在心底里暗暗抱着对正义存在的信念,认出了正直的宁采臣,才得到了救赎的机会。


阅读《聊斋志异》会发现不少和《聂小倩》类似的构成元素,例如《娇娜》讲述的是书生拯救狐族的故事,似乎和《聂小倩》接近,但是前者中,孔生对青凤是一见倾心,“色授神与”;宁采臣则开始就有着“生平无二色”的态度,对金钱美色都不动心,救小倩也是出自本能的正义感,和男女之情无关,只是最后才由作者给两人安排了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另一篇作品《水莽草》里,如果食用水莽草中毒死亡,需要再找他人服食水莽草才可以转世为人,女主角选择了让见色起意的男主角服毒,后来被男主的灵魂抓住才没能投胎。它和《聂小倩》的初始情况很像,但是与宁采臣的坚定、小倩的忏悔相比,境界相差甚远。而同样是恶鬼意欲伤人,在《山魈》中孙太白直接抽刀与之搏斗,《聊斋志异》中则增添了燕赤霞这样一个侠客角色,使得故事更加饱满丰富。所以,我猜测聊斋故事也是有一个从简单到复杂的构思进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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