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书|What If 人生有如果 · 第七天

预定的目的地

関東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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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昏昧,不知己亡;识入中阴,幻相纷呈。五光交错,业影交缠,一念不觉,堕于生死。若能认知,即得解脱;若仍执著,转生无明。

天还没亮,客厅一片寂静。

厨房里,我新加了一壶水,不一会腾起一层雾气。

我冲了一杯蜂蜜水,吃了一片豆粉面包,轻轻合上玄关的门。

女儿还在睡,小儿子好像醒了一次,但没出声。

我没跟他们道别,消失在凌晨的街头。


风夹着一点潮气,街道空荡,偶有几只乌鸦飞过电线。

忽然,一阵惊鸟划破天际,从巷口上空直冲而起,密密麻麻地掠过屋檐,像被某种无形力量惊扰。

我抬起头,正疑惑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嗡——”的一声,像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低频共振。两侧建筑的玻璃窗开始轻微抖动,伴随着一阵诡异的颤鸣。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轻轻晃动起来,脚底仿佛踩在水面,整个空间似乎突然软化。

一股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紧接着,口袋里的手机骤然响起高频刺耳的警报音——

日本气象厅的J-Alert系统启动了。

日本的灾害预警系统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之一。数千个加速度计与震动传感器密布全国地底,每时每刻都在记录地壳的细微变化。一旦某处振幅突破设定阈值,警报信号将以光速传递至位于筑波的中央数据处理中心,经自动判定后迅速进入全国广播模式。

这一切,发生在五秒之内。

我连忙掏出手机,打开防灾APP,震中位置尚未刷新出来,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红点开始在静冈、滨松、名古屋以南的南海海域迅速扩散。

“南海海槽……?”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拇指还没来得及下滑查看细节,地面忽然猛地横向一抖。

不是那种上下弹跳的小地震,而是一种彻底打破方向感的巨大横摇。

那一瞬间,空气被撕开般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建筑在摇,电线杆在摇,我也立刻失去了重心,踉跄着扑倒在地。

周围传来“咔嚓”“哗啦”的连锁反应,像一头盲目的巨兽,在地下嘶吼、撞击、翻滚,把整座城市拖入它的咽喉深处。

我试图爬起来,却又被甩倒。

车站附近的二层自行车停车架整个被掀翻,几百辆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倒下,一排排砸在彼此身上,又被突起的钢结构和建筑阴影压扁。我甚至看见不远处刚驶出站台的那辆电车,像是一只在铁轨上挣扎的虫子,被突如其来的震动从轨道上轻轻扯出。前方两节车厢微微倾斜,车轮脱离了轨枕,像被拧弯的金属蛇,斜挂在轨道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金属与地震波的共振在空气中撕裂出令人牙酸的颤鸣。

我突然意识到,这次地震不寻常。

在日本生活十年,经历过无数余震和训练演习,但这一回——

我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告诉我:这次,是本州岛的灾难级地震。

路面开始崩裂,伸缩缝拉开近十厘米。街角的红绿灯被扯断,像一具挂在空中的肢体,在风中摇晃。我趴在地上,额头擦破,膝盖在颤抖。眼前灰尘四起,像旧电影里的爆破现场。

我咬紧牙,扶着一旁的路牙石站起来,忍住眩晕——

我迅速打开手机地图和海啸预警系统,却发现加载异常缓慢。窗口卡在一个红色三角形图标上,标注着:「第一波预计抵达时间:06:27,神奈川相模湾沿岸。」

现在是06:14。

13分钟。

我必须回家。现在,立刻。

家里还有他们。


我踉跄着往回跑,脚下的路早已变得陌生。沿途,一列电车脱轨了——那熟悉的绿色腰线此刻扭曲如挣扎失败的动物。最后几节车厢因为惯性翻覆,像被拧皱的铝箔,层层堆叠,有的横在铁轨上,有的侧翻在路基边缘,一动不动。前方的几节车厢还勉强维持完整,却也早已脱离了正轨。我顾不得细看,掏出手机拨家里的电话。

强震让电车出轨

第一次没接通。心里猛地一沉,我停下脚步,又拨了一次。

“喂?”

是她的声音,带着不安。

“我在路上,很快就到。”我一边跑一边尽量让呼吸平稳,“不要出门避难,家在六楼,海啸上不来,放心。”

“刚才震得好厉害,孩子们都醒了,书房里的书架倒了……”

“听我说,先把门锁好。海啸最多两层楼,这几天冰箱里的生鲜要先吃掉,断电了会坏。柜子里有两周的饮用水、干粮、米,还有蜡烛和应急电源。记得吗?我都跟你说过的。”

她没有回话,但我听见她在走动,应该是去检查门。

我继续快步穿过街口,眼前火光忽然闪现——一栋木造住宅屋檐下正冒出灰白的烟雾,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火苗像被释放的蛇,从窗框中窜出。断裂的电线垂在街口,碰到潮湿的金属水槽时激起一串火花。

“还有卫生间里的固化装置,万一断水能用。书房那边压缩瓦斯和燃料放在储物柜右侧,应急包也准备好了,就在玄关,背上也能走。”

“嗯,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比刚才镇定了些。

“别怕,我马上就到,等我。”

我挂断电话的时候,手心已经全是汗,风吹过来,却感不到一点凉意。

再往前,一整户人家已被吞没在火海中,火势顺着木梁蔓延,炽亮得像旧照片里的东京大空袭。我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曲折的轨道像通向废墟的断路,远处,一处、两处、三处,黑色的烟柱缓缓升起,冲进那阴沉压低的天幕。南方天际,一缕更高、更远的黑烟从城市深处腾起,风里带着潮气与焦糊味,让人呼吸发紧。


我不知道十三分钟是否足够。广播里说海啸还在更远的海岸线,但没有人能保证,它不会提前一秒钟出现。而我这里,或许还有一些时间。也可能,根本没有。

所以我必须尽可能赶回家。

前方,是一座电车桥洞。桥上横跨着几条轨道,底下是机动车道和稍高的人行道。远远地,我就看到车流已经停滞,一整条机动车道像被谁切断了似的——水,已经没过了车轮的一半。最前面的几辆车熄了火,司机们下车查看,神情茫然。

我不敢犹豫,快步走下台阶。人行道比车道高,但水还是扑上来了,冷冷地湿透了鞋。台阶上积着薄泥,一脚踩滑,我几乎扑倒。

我咬着牙,继续往前冲。桥洞比我记忆中要长、要宽,像个混凝土铸成的峡谷,头顶是三四条电车轨道交汇,平日里总是轰隆作响,可今天,一片寂静,只剩下水声——滴滴答答,淌水声,回音被混凝土反复折返,仿佛空气本身都变得湿冷。

水没过了脚踝,渐渐逼近膝盖。每走一步,都像扯着一袋沙。

“快到了,再撑一下。”我在心里默念。手机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贴着皮肤,发出沉沉的存在感。我的全身都向前倾着,但脚下仿佛踩在棉絮里,力气正被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抽空。

忽然,桥洞那头传来一声惊呼——像是谁在喊,却被什么打断。

我下意识抬头,就在那一瞬间,一堵水墙毫无预兆地从桥洞另一头涌来。

不是波浪,而是垂直而立的液体高墙,如同从天而降,横扫一切。

我甚至来不及转身,就被撞上了胸口,整个人腾空,被掀起,随后失重。

天旋地转之间,我张嘴想喊,却只灌进满口冰冷的水。我试图抓住什么——栏杆、墙壁、哪怕是一根电线——可手臂只是空挥而过,什么都没有。

意识在水中断裂,像是进入了一个没有上、下、时间和方向的空间。耳朵里只有水声,身体在水与混凝土之间被碰撞、卷动、撕扯,仿佛整个人被揉进了一张巨大的透明塑料袋里,无法挣脱。

就在那一刻,我抓到了自己的背包,拉链处挂着金属水滴形的GPS定位器,我一口吞下了这个金属水滴,或许未来自己还会被找到。

可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落水的瞬间,我仍试图游动、挣扎,可双腿像被扯住,四周没有方向,只有失重与冰冷。漂浮的木材、街道残骸、甚至一辆侧翻的小车,都在我周围翻滚碰撞。一块车窗玻璃划破了我的侧腹,热感与痛楚在水中迅速扩散,随即又被寒意压制。紧接着,另一块漂流物——也许是招牌,也许是街灯杆——重重撞击了我的后背。我感到肋骨内陷,一口气被封在胸腔里,怎么也呼不出来。

肺像被灌满了水。

我沉下去了。

整个世界仿佛突然静了,声音从洪水的轰鸣变成耳鸣,再变成一圈圈塌缩的嗡响。

眼前一黑,又忽然发白。

我失去了时间感,也失去了重力感。浮与沉、轻与重,快与慢,都混在一起。然后,裂口在我的意识深处悄然张开——

最后一口气在水下崩散为数不清的气泡。我意识到,再没有空气可吸。痉挛中,膀胱不受控制,温热在水中如迷雾一般扩散。内脏开始抽搐,肠胃似乎也在排出什么。温度骤然失控。大脑剧烈灼烧,我的所有痛觉汇聚成一个剧烈的点,像是太阳贴近了我额头。终于,骨骼断裂的记忆、皮肤裂开的惊恐、眼球失去焦点的瞬间,全都脱离了结构,四散在意识边缘。

就在那剧痛与空洞交叠的最深处,一道强烈的光穿透了水、穿透了身体、穿透了我所认知的一切——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辆通勤电车上,前往预定的目的地……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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関東老王我是老王,来日本十年,蹉跎七年做研究,后转入电力交易行业。我写文章主要分享一些生活和工作的内容,治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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