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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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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我在秦皇島混日子的記憶

鹿娜的彼岸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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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會記得人嗎?我不這麼覺得。但是我覺得全世界的海其實都是同一片海。風也是同樣的風。風吹過早餐鋪的熱豆漿、夜市的烤串、冬天的冰頭髮、餃子店的蒸氣,然後一口氣全吹回海裡去。

日推給我推了萬能青年旅店的《秦皇島》,說來也巧,昨天做夢也夢到了這座城市。夢到了16年剛上大學的日子,我的一班朋友和敵人。恍惚間意識到原來我距那段時間已快要十年。我最近也沒什麼特別值得寫的東西,那就寫寫這段日子吧。

萬能青年旅店《秦皇島》

這段久的幾乎像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日子。我的往日時光。又有機會懷舊了,我挺開心的。

秦皇島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挺奇妙的。似乎說不上特別好,但也不能說不好。像一雙穿了多年的鞋——走哪兒都合腳,但你偶爾會嫌它笨重。有海,有風。夏天熱鬧的不行,冬天那那都沒人。我覺得和我現在在的地方挺像的。我在這混了幾年日子。每天的生活都算的上豐富,甚至有些躁——疫情之前,上大學了人就解放了,能出去打工,開著破車到處溜,和三五個狐朋狗友四處鬼混。那時候就覺得每一天都挺長,好像永遠不會結束,等那段時光真結束了就覺得怎麼這麼短。冬天的海浪,知道吧,拍上來的時候轟轟烈烈,退下去之後啥都沒有。

秦皇島港

秦皇島的脾氣挺怪的。它肯定不像唐山那麼熱情。唐山的計程車司機會跟你一個勁的聊這聊那,非常好奇。秦皇島人就蠻安靜的。但秦皇島也不會趕你走,就那麼看著你。像什麼都知道但懶得多嘴的安靜大爺。那時候我還是個早起鳥。清晨,海霧像灰紗那麼厚,蓋住路燈、行人、和破舊的樓房,也蓋著這個城市黑暗的一切——我還記得在這裡,冬天跑報導,蹲過也見過傳銷的,思想傳銷的,販毒的。在大學門口還遇見過掀開衣服裡面光溜溜的暴露狂,抄起一塊磚頭就朝他們砸。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旁邊有站街的漂亮姐姐,聊天的時候聽朋友給我講他買葉子的經歷,講有些人開豪車進學校裡,在車上放不同的飲料,學校裡的女生拿了這個飲料就可以上車和車上的人過夜。

有時候和家裡人講起來這些記憶,家裡人就說,喔,那你在這裡沒少見世面,我就笑笑說,是喔。我覺得在這裡無數個奇妙的記憶或多或少的培養了我現在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你什麼都見識過了,混亂的,骯髒的,瘋癲的,那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就沒什麼事情是好害怕的了。遇到什麼都會覺得,欸,挺有意思。

我有段時間住在學校外面,在火車站附近,經常聽見遠處傳來汽笛聲,但不知道到底離我有多遠。就像現在,我已經把秦皇島混日子的這些時間踩在了腳下,那它就成了過去了。

攝影: Robert Garcia 站在能分割世界的橋

在秦皇島認識了很多人,也弄丟了不少人。後來有人留在了小島,有人走了,退潮時總有貝殼被捲走。寫到這裡的時候覺得怎麼自己這麼懷念這個地方呢——現在想想可能是因為那個時候年輕,什麼記憶都珍貴。特別貧窮,特別亢奮。跟打了雞血一樣,做什麼事都不嫌累。可以買個綠皮,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去武漢找朋友玩。

以前路過的很有夢核風格的大樓

在冬天的秦皇島出門也算一種勇氣挑戰。

我以前住的小破屋,走到盡頭有家我常光顧的早餐鋪,燈泡上糊了一層油,昏黃的像一顆報廢的太陽。塑料門簾每次掀開的時候都重重拍在我的手上,像一層冰。屋子裡面蒸氣亂竄,像火車要進站。老闆的動作總是慢半拍,跟我說話會拉長音,來了啊!他招呼我,問我急不急,我說早呢,九點才上班。豆漿在鋁鍋裡咕嚕咕嚕冒泡,像女巫湯鍋。

後來我捧著熱豆漿出來的時候,還能看到天上有白的發青的冷月亮。打開豆漿,熱氣往臉上撲,我的耳尖像兩片涼豆腐。空氣裡好像有鹹鹹的鐵鏽味和煤炭的味道。我想,如果有人把這個味道裝進瓶子裡,我應該會買。

街道安靜的過分,汽車都不願意出門,偶爾一輛飛過去,壓碎積雪的聲音像有人在遠處捏爆塑料袋,我一邊走一邊喝,被子裡的豆漿慢慢涼下來,生活也是這樣,過一會就冷了,但還是得耐心喝完。

講完冬天,講講夏天吧。

大學後門的夜市,永遠在該亮的時候亮起來。

霓虹燈的顏色有點不正,像誰調錯了電視的色彩模式,紅得太紅,綠得太綠。燒烤攤的煙往上飄,和霓虹混在一起,有種半透明的油畫質感。

我們總是坐在最靠邊的小塑料凳上,其中三條腿是穩定的,還有一條腿晃晃悠悠的,總擔心下一秒就會摔倒。桌子上滿滿的都是串。多多的孜然和辣椒,我最愛吃烤香菜和金針菇。我的朋友們裡,有人講笑話,有人笑著反駁你,聲音混著海風,我有個很煩人的同事,不過他一插嘴,聲音混著海風,就被吹的七零八落,大家哈哈一笑就過去了。

這裡當然不清冷,烤肉滋滋作響的油花聲,還有啤酒開瓶的“砰”一聲。每次吃到一半,都有人說:“以後我們還要再來。” 可誰也沒想到,“以後”大家就分道揚鑣了,會來得那麼少。

回家的時候,吹著涼涼的風,一邊和朋友聊天,一邊還能看到海面的燈光,那一刻我覺得,夜市就像一場不會記錄在日曆上的節日——燒烤攤是祭台,啤酒是供品,朋友們的笑聲是唯一的儀式。真快樂啊。

入秋之後,就又快到冬天了,天還沒亮,海邊的風就開始排練它的暴脾氣。我那陣子工作忙,有時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洗完頭就出門拍視頻——以為自己是藝術家,其實更像個準備上刑場的俘虜。剛出門,風就像有人從背後推了一把冰牆過來。不到五分鐘,頭髮就會結霜,再過五分鐘,它們變成一把把小冰棍,直挺挺地立著。我用手摸了一下,感覺像在摸生鏽的鐵絲網——又硬又冷,還帶著潮氣,一掐,還能掉一些冰渣下來。呼出的氣在臉前結成白霧,好像我戴著一個透明的罩子,把自己和這座城市隔開。鏡頭裡的海面是鉛灰色的,浪拍上岸又退回去,天空中的纜車在淡季會停止運轉,一切進入蕭瑟。

那時候我不覺得冷,只覺得自己站在一張正在慢慢顯影的底片裡。底片上有海、有風、有冰,還有一個傻乎乎端著攝像機的我——以為能拍下些什麼,後來想想,只是讓時間在我身上結了層霜,我連當時的視頻都沒留下來。

晚飯時間,是我最喜歡的。我蠻喜歡路邊攤,一顆顆小燈,像一顆顆掛在半空的舊鈕扣。油鍋裡咕嘟咕嘟,冒出來的熱氣帶著糊辣椒的味道,和海邊的鹽味混在一起,也成了這座城市獨一無二的記憶。板面的湯色濃得像有人在裡面偷偷泡了半罐辣油,麵條一夾起來還在冒煙,燙得你忍不住先吸一口冷氣再往嘴裡送。

說是牛肉板面 但裡面也沒有牛肉 都是辣椒

這種時候,即便是我最煩人的同事也不會跟我再談理想,只和我說,你覺得我們再加一勺辣椒會不會被辣死。

還有山海關的那家餃子店——我和我的敵人——之所以說是敵人是因為在我攝像他剪輯的日子裡,他有時候會不滿意我拍的鏡頭。後來他在桌子上貼了我的照片,遇到不滿意的地方就用大頭針扎一下。我倆總是坐在靠窗的那張木桌旁邊,桌面被歲月磨得油亮。餃子上桌時蒸氣直往臉上撲,像一種不需要翻譯的安慰。有時候,火車駛過鐵道,會震得桌上的醋瓶“叮”地響一聲,就像在替我們乾杯,但是誰想和敵人乾杯呀!

仔細想想,那時候大家吃飯好像也沒有特別的目的,只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可是幾年後再想起來,畫面裡的燈光、湯氣、人聲全都泛著一層霧,像一張保存得很久的照片——顏色褪了,可味道還在。

海會記得人嗎?

我不這麼覺得。但是我覺得全世界的海其實都是同一片海。風也是同樣的風。風吹過早餐鋪的熱豆漿、夜市的烤串、冬天的冰頭髮、餃子店的蒸氣,然後一口氣全吹回海裡去。

秦皇島的日落

後來我到了另一個國家的海邊,也看著浪一層一層拍上來——我就想起了這些年來我認識的人們,我和很多人都有過非常熱鬧的交集,可是最後全會退海裡,什麼都沒再剩下。可奇怪的是我會那麼想念這一切,就像是想念一場結束很久的電影,哪怕結局早就忘了。

新的海

如今,夜色裡的海面泛著鉛灰色的光,像一張被風吹皺的底片。遠處港口的燈慢慢亮起來,我分不清它們是現實還是從記憶裡漏出來的碎片。風很冷,但它吹到臉上的時候,竟帶著一點甜——有一瞬間,我覺得我站在秦皇島,我站在那個能分割世界的橋上。

我的過去很快樂。

我的現在很快樂。

我的明天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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