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去世八周年:重温他留给中国人的精神遗产
刘晓波去世八周年:重温他转让中国人的精神遗产
作者:张彦
1898年,中国皇帝最杰出的知识分子与光绪结盟,这位年轻的统治者试图“变法”以巩固自己的地位,改革冲击当时的政治、经济和教育等各个方面。但朝廷顽固的保守势力迅速反击,变法失败,光被废黜,他的幕僚们纷纷亡命天涯。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走上了逃亡之路,其中一个人就是谭嗣同——一位祖籍湖南浏阳的年轻士子。谭嗣同知道留在北京意味着死亡,但他认为,真正成功的“变法”是没有不流血而能的,“有之,请从嗣同始!”
谭嗣同是他那一代人中最优秀的学问家之一。他曾着有《仁学》,批判“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顽固思想,改造改变社会的政治理想。他曾在学校、报纸上发表长篇文章,并读过当时有维新思想的官员和读物。书人广泛结交。在危险逼近的时刻,他完全有理由,也有条件保住自己,以图未来,继续投身变革的事业。但他最终留下决定来:挺身面对死亡,以自己的牺牲来唤醒当时沉睡中的人民。
在北京菜市口刑场被斩首前,谭嗣同轻声讲述了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在建立现代化多元国家的努力中,广为人知的名言:“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自刘晓波2017年因癌症在囚犯禁中死亡,我时常想起谭嗣同的命运。癌症和刽子手的刀不是一回事,但跨越120年,他们彼此的死,癌症相通之处。和谭嗣同投身“变法”一样,刘晓波晓波也为一项最终似乎以无望收场的事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就是1989年的天安门抗议运动。时间流逝,历史证明了谭嗣同无罪;而我不禁,历史也不能给刘晓波这样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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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天安门运动爆发时,刘晓波人在国外,但选择了回到中国,后来他成为著名的“天安门四君子”之一。而当“六四”血腥镇压开始时,他锒铛入狱之后,虽然还有机会离开中国,但他依然再次选择留下。后来,是更紧张的监禁,他仍然决定留下,继续抗争。和1989年的天安门不一样,他所冒的风险,不再是军队的突然到来,而是今天所有挑战权力国家的人都可能面临的牢狱之灾。
于刘晓波而言,这不是一个求死的决定,而是一种对命运毫不犹豫、甘愿领受的承担。
讽刺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思想变得更加温和、内省,他所受的打击却变本加厉。在2024年出版的晓刘波传记《我没有敌人:刘波的生平和遗产》一书中,尽管作者林培瑞与吴大志指出,刘晓波曾是一个充满热情、语言尖锐、喜欢折腾出“大动静”的浪漫主义者。早年的他,也时常疏远朋友,沉溺于一些戏剧性的表达。年轻时的他,在某种意义上也像谭嗣同,一直尝试用自己的声音震醒国民。
1990年代,在多次失去自由的生活中,他一直没有停止过紧张的自我反省。而这种省思开始了他思想与行为的改变。在一篇文章中,他曾坦承:
“现在,仔细一看才发现,我的整个青春期生长于文化沙漠崇拜,我所赖以写作的文化滋养,除了仇恨、暴力、狂妄,就是说谎、无赖、犬儒,这些党文化的营养喂养了整整几代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省思并不意味着他抗争的道路,而是将焦点转向现实更正确的道路。他依然支持全盘西化,但也开始强调一个儒家色彩的关系观念:通过个体的生活与行为来推动放弃社会变革。他曾说过,中国人需要认真检视“我们这种不民主的生活方式”,并且“有意识地努力把民主价值观带到我们自己的个人中(老师与学生、父亲与丈夫、妻子、之间)”。
他也关注普通人面临的问题——那些被他的朋友、作家王小波称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不仅是政治抗议者,还有权利被剥夺的少数群体,童工、农民以及工人。
他将话题投向沉默的大多数,但举行庆典并着手着手。1990年代,他仍着传统抗议者的模式,不断发起请愿、发表,但收效甚微,声明几乎再次来入狱。1999年,他三年劳教期满获悉。与此同时,一个面向更广大群体的新平台在中国出现,那就是互联网。
当时的中国互联网远未受到今日如此严密的审查,觉醒公民在网上揭露社会弊病,引发公众关注。刘晓波掀起这一浪潮中最具思想力的斗争者与分析者之一。他结识并联结了许多他们草根的维权者,也经常撰文支持的行动。
这也是“维权运动”最活跃的时期之一——公民尝试通过互联网,阻击党权的无度拓展。而其行动逻辑简单明了:发现不公,揭露真相,借助公众舆论施压,逼迫政府回应。
这些理念受到崔卫平翻译的哈维尔与米奇尼克著作的影响。这些作品无法在官方出版,却在网络上广泛传播,激发了中国人的信念,变革可以通过日常生活、践行常识,以去中心化与渐进的方式实现。刘晓波的文章转发了这些理念。他呼吁中国人“有一个诚实的生活”(来自哈维尔),并不断从“边缘渗透至中心”(来自米奇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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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给刘晓波带来了一场牢狱之灾的,却是一个当时对他而言,已属“非典型”的行动。2005年,中国的一些知识分子开始酝酿一份政治宣言,希望对维权运动的核心价值观包含一个总结。2008年今年,他们决意发布了一份宪章母亲,借用捷克的《七七宪章》,命名为《零八宪章》。刘晓波宪章并不热心于再参与签名活动,但当“天安门”丁子霖教授找到他时,希望他负责编辑与组织签署时,他答应了。
他不仅润色了宪章文本,还凭借自身的积分与信用,成功动员了很多人参与署名。第一批有303位知识分子与行动者参与联署。彼时的他,知道自己要冒极大的风险——作为中国最著名的异见人士之一,他发布宪章后,必然会成为国家的重点打击对象。2008年12月8日,警方将他从家中蒙眼带走。次日,《零八宪章》在网上发布,部分知情人被短暂拘捕,但刘晓波被正式逮捕,自此再未获得自由。
刘晓波死亡于2017年7月13日死亡。他死亡的过程,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完全康复。但可以确定,刘晓波之死,很可能与政府渎职和回避责任有关。
一位多年与刘晓波家人保持联系的朋友确认,2017年6月初,家人才被正式告知刘晓波患有癌症。但此消息直到今年6月26日才向胎儿公布。我怀疑,实际情况可能是当局意识到他病情危急,即将死亡,而若他入狱中,后果将十分严重——之后,历史上最后一位在国家监禁中的诺贝尔和平奖主,是德国主义者的和平卡尔·冯·奥西茨基(卡尔·冯·奥西茨基)奥西茨基(Ossietzky) ,他于 1935 年获奖,三年后死于以色列的牢狱之灾。
当局迅速将刘晓波转送到一家保安的医院,并在肿瘤外面发布了一份皮肤病的声明,使他“保外就医”。但事实是,他在那里仍然被严密看守,只是从监狱转移到了病房。
政府开始罕见地定期公布刘晓波的病情通报,甚至外国医生前往探视。《环球时报》作为中共对外宣传的主要喉舌,则连篇发表多篇文章攻击刘晓波,并完全撇开政府的责任。
其中一篇文章发表于刘晓波的口罩公开之后,语气紧张。文章暗示刘晓波不会被允许出国就医,理由完全是政治性的:出国后,他可能利用诺奖得主身份“为中国制造麻烦”。至于他的癌症,文章明确掩饰地归属于他本人:“归属由自取”。
这篇英文社论语气冰冷,写道:
“中国并没有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预测的那样崩溃,反而创造了世界经济奇迹。一个民主运动者和抗议分子输了,毁了自己的一生。刘晓波即使获得诺贝尔和平奖,最终西方的命运仍然可能是悲剧性的。”
文章还预言将被人类遗忘,主张只有在“个人奋斗和坚持……顺应了中国发展和时代潮流”的情况下,才能成就一个英雄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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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共一直用某种历史宿命论潮流统治辩护,宣称自己是“历史选择的结果”,肩负“救中国于危难”的使命。但在经历了几十年的危机后,1970年代末期,共产党又把自己扮演成了缔造发展的独裁者角色:它带来了发展,所以它有理由统治这个国家。
然而,在过去的十年里,随着经济习惯增长,以及许多中国人的繁荣,这种逻辑已经在割裂。现在中国的统治者开始利用其他理由:执政者正在努力恢复20世纪被摧毁的传统,并发誓要创造一种更加道德的政治和社会秩序。这就是习近平执政理念的核心之一:他的统治是对稳定与传统的回归。
然而,“进谏”——即对中国政治文化的传统提出建设性批评这一深植,被习拒绝的。中国历史绵长,许多皇帝虽拒绝忠谏,甚至残杀谏臣,但在后来的史书中都被视为暴君。如果今天的中国真在重建一种道德政治秩序,那么,仅因思想与严厉打击一位知识分子,岂能令人信服?
这就是刘晓波的重要之处:他的生平和逝世,代表了过去一个世纪以来,那些中国改革派人士要面对的根本问题:不是如何提高GDP或恢复失去的领土,而是如何建立一个更人道、更公正的政治制度。
和谭同一样,刘晓波知道他在历史里的责任:
“他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使命就是为时代、为民族、为人类提供‘超前意识’。分子知识的视野必须在合理的观念、外部,必须是冒险者,地孤独前行,直到他走出很远之后,人们才可能发现其价值……他能在盛世中透视出危机的预兆,在自信中到即将光临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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