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尊嚴變成一張證明的代價》

今天,我看見兩則新聞。
一個男人的狗被打死,只因沒證。
一群女人拿掉子宮,只為換得工作。
我想談的,是「證明」,還有尊嚴。
一條流浪漢的狗因為沒有辦狗證,被執法人員當街打死。那條狗是他唯一的陪伴。他跪在地上嚎哭,無助、崩潰,像是整個世界都塌了。不是因為「規則」錯了,而是尊嚴被踐踏得一文不值——你可以什麼都沒有,但你不能沒有一張「合法」的證明,否則連你所愛的生命也不配活著。
我們總說制度要有規則,讓人尤為痛心的是,這些規則一旦被執行在最無權無勢的人身上,就會變成赤裸的暴力。
一條狗的生死,不只是動物權的問題,也是人的邊界與情感是否被承認的問題。那是他的「家人」,卻沒有人在意這層關係,只在意它「違規」。
另一件是印度,800多名甘蔗女工為了能被僱用,集體切除子宮。她們這樣做,只是因為「有月經」的身體會被視為麻煩。為了能繼續勞動,她們必須犧牲女性身體的一部分,才能換得一份工作。她們的生育權、身體完整權、自然的流血與疼痛,都被當成了「效率的障礙」。
子宮被切除時,沒有人問她們是不是出於別無選擇的自願;
她們的選擇,是在「要收入還是要完整身體」之間被逼出來的。
子宮是她們自願拿掉的,但那種「自願」,是在貧困與勞動壓迫中被迫做出的選擇。
我們常常高估了貧困者的「選擇權」。
事實是,當你被困在生活的最底層時,所謂的選擇,往往只是從一種傷害走向另一種傷害。你能做的,不是選擇好一點的未來,而是選擇哪一種痛你還承受得住。
這些女性不是不知道手術的後果,但當子宮和工資只能活下一個,她們只能選擇讓自己變成一具更高效、更「乾淨」的勞動工具。那不是選擇,是一種經濟暴力下的「交出身體」:你若想吃飯,就得先把作為人的一部分拿掉。
我們以為「選擇」是自由的象徵,但對於底層人來說,選擇是一種殘酷的責任轉嫁——
制度說:「你可以選擇不要切除子宮啊,只是這樣你就沒有工作罷了。」
社會說:「你可以選擇不帶狗生活啊,只是你得接受它會被處死。」
這兩件事,乍看毫無關聯。一個是人與狗之間最底層的依附被切斷;一個是女人對自己身體被剝奪選擇權。
但它們都指向了同一個核心問題:
在很多地方,人還活著,尊嚴卻死了。
狗被打死時,沒有人問那是不是他的「家人」;
子宮被切除時,沒有人真正問她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決定。
他們和她們被迫接受一個潛台詞:
你要被允許活下去,就必須先交出你僅剩的尊嚴。
一條狗的死亡,一具子宮的消失,看似無聲,卻暴露了這個世界對「弱者」的殘酷默許。
我們經常把尊嚴想得太抽象,但它其實是極其具體的——
它藏在那條狗的眼神裡,藏在女工身上每一寸被切割的身體裡。
尊嚴不是高談闊論,不是口號,不是城市景觀裡刷新的「文明標語」。
尊嚴是:當我貧困、無依、無力時,我仍然被當作一個人對待。
我感到難過又無力。《活著》怎麼這麼難?
我們之所以對「一張證明」的暴力感到刺痛,是因為它背後隱藏著一種歷史悠久的邏輯:
你不天生具備尊嚴,你得拿出證明才能換取生存的資格。
在封建與近代制度的交界處,有一種東西叫 《良民證》。
它是用來區分「良民」與「賤民」、「匪類」與「合法居民」的工具。你若沒有這張證,就可能在路上被盤查、驅逐、甚至拘禁。即使你一輩子安分守己,也無法證明自己是「良民」,除非你能出示一張紙。
同樣地,在現代社會,你在地鐵裡哪怕沒有雙手,也必須拿出一張紙來證明你是殘疾人,才能「合法」地被承認為殘疾人。
它不是在保護誰,而是在預設你是不配的——你要先證明自己無害、守規矩、合法、乾淨,才能活得像個人。
這種制度性的羞辱與壓迫,並非哪一個國家獨有。
在歐洲中世紀,天主教會發明了 《贖罪卷》(Indulgence),只要交錢,就可以減少死後在煉獄裡受苦的時間——換言之,你「買」來救贖。那些買不起的人,只能一邊被恐嚇,一邊絕望地等待審判。
我們不妨問問自己:今天這個世界,真的改變了嗎?
當我們說「證明自己配活著」時,還有一種更隱形的壓力,落在了女性身上——尤其是那些成為了母親的女性。
在日本,被稱為「媽媽崗」的制度性安排(マミートラック),表面上是為了照顧有育兒需求的女性員工,提供較少加班、工作強度較低的職位選擇。聽起來像是溫柔而體貼的安排,卻在實際上成了女性職涯永遠被邊緣化的陷阱。

一旦你被分配進「媽媽崗」,你就幾乎等同於退出了競爭、晉升、核心決策的軌道。你會被默認為「只適合做支援性工作」、不夠拼、不夠靈活,不值得被投資。你可以留下來工作,但不能再「前進」。
你不用被開除,不用被羞辱,不用被公開貶低,但你會在一張笑臉與制度的柔光下,慢慢地被剝奪「成為更完整的自己」的可能性。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現在又有其他國家學會了,並照搬這一制度。
它被當作一種「兼顧工作與家庭的進步措施」,包裝成女性友好的政策出口,但其實輸出的是性別分工的強化與結構性矮化。許多女性意識到:這不是選擇,而是一種被有禮貌地勸退的安排。
這種用制度溫柔地告訴你「你配得少一點」的方式,正是當代文明中最被忽視的暴力。
和良民證一樣,它不明說你低人一等,卻默默地替你畫下邊界;
和贖罪卷一樣,它讓你用放棄夢想、交出時間與潛力,來換取一個「合群的、無聲的存在權」。
你得先證明自己夠聽話、夠犧牲、夠溫柔、夠顧家,才配在職場中繼續被容忍。
當你買得起狗證,你的狗就是有價值的生命;
當你買得起醫療、能證明自己健康、乾淨、可用,你的身體才不被嫌棄;
當你有穩定收入、乾淨背景、社會角色,你才被認為是「好人」——
這種思維,和當年的良民證、贖罪卷,有什麼本質區別?
尊嚴不是證明出來的,
它應該是每一個人無需說明、無需報告、無需付費就應該擁有的東西。
但在現實中,尊嚴經常被包裝成「你自己選擇放棄的」自由,這正是最深的操控。
當狗要證明它配活著,
當女人要證明她的身體不會造成「不便」,
當窮人要證明自己不是社會負擔,
這世界就已經背離了文明的本質。
不是我們不守規則,
是規則從一開始就不是為我們寫的。
人要用什麼來證明——人配活著?
如果我們要靠證明「乾淨、合法、無害、能幹」,才能被當人,
那我們還算不算活在文明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