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最快樂|被封殺、被取消陰霾下重演 莊梅岩:要守住一個可以說嘅故事
文|集誌社記者
由莊梅岩編劇、黃呈欣執導的《我們最快樂》,原定 11 月底重演,惟一度傳出被取消租場、其後獲「綠燈」重啟。過去幾年,不時有人、有戲「被封殺」、「被取消」,但在藝術之中,兩個口味雖有不同,但同樣帶點麻甩、對自己有要求的女子,還是決意找到自己的快樂。她們說要來一場實驗,就算失敗也坦然接受。「就算真係做埋呢個冇得做啦,我講我自己啫,我都好希望好似佢(黃呈欣)呢啲咁嘅藝術家,我哋真係要好好地愛惜佢、同埋畀空間佢」,莊梅岩說。
訪問期間,莊梅岩打趣說,下次不知是何時。真的沒下次了嗎?「啋!咁應該唔係嘅。」莊梅岩提到,前不久《野豬》日本版在東京上演,出版社連同《法吻》、《我們最快樂》,結集為日文劇本集出版。「如果從呢個角度去睇,其實佢嘅人生唔一定要係喺香港,又或者佢嘅生命係去完外國之後再返嚟香港呢。」
三主角抱不同處世之道 盼時代中引共鳴
《我們最快樂》於 2022 年首演,以同性伴侶為題材,講述一對年輕男同志戀人 —— 游泳教練阿生和大律師 Philip,遷入新居遇到資深大律師 Neil 後,衍生的猜疑、不信任和關係變化,最終演變成悲劇。莊梅岩說,作品對團隊而言意義特殊,加上覺得還有很大潛力,有很多設計和想像的空間,於是去年初決定重演——「如果香港仲可以做就做啦」。
劇中,角色生活在看似「自由、多元」的香港,同性戀不再是需要隱藏的事,但與此同時,同性婚姻合法化仍很遙遠、不少基本權利仍缺乏。身處這時代,三個角色以不同方式追尋快樂—— Neil 即使社會地位高、生活優越,但仍無法公開追求族群的自由與公平,選擇暗地幫助受壓迫的一群;Philip 覺得平權遙遙無期,既然追求不到,不如就及時行樂、沉溺於不同關係;阿生知道自由公平難在香港發生,但他不選擇海外結婚,仍堅守在香港,等待願景實現。
黃呈欣覺得,三人面對的處境和選擇,並不獨是同志才面對,也是現今香港社會一些族群所面臨的選擇。由同性戀議題切入,她希望故事延伸到更大的族群,「令到不只是同性戀者,而是其他異性戀者、或其他市民都會有一個共鳴。」
倒退的同志處境 不避諱的創作人
距離首演只是三年時間,香港已經再變化許多。數年間,雖然終審法院裁定岑子杰案部分勝訴,政府須建立替代框架承認同性伴侶關係,惟登記制法案搬上立法會後,遭議員大力反對、最終被大比數否決。體制外,已舉辦十年的大型同志嘉年華「Pink Dot HK 一點粉紅」,因西九稱「無法租出場地」而被取消。
「對於我嚟講,我絕對覺得係倒退咗」,莊梅岩說。香港短期內不會有同性婚姻合法化,是她一早預期,「只不過你未去到最遠之前,前面嗰啲鋪排,你一路都覺得係去緊嘅,只不過有排都未去到啫。但而家好似,咦,褪返後少少喎,可能嗰個替代框架又唔得、pink dot 又唔得,呢啲對於嗰個族群嚟講,都係一啲唔好嘅 signal,因為其實香港真係好艱難先行到呢個位。」
黃呈欣形容,就像一朵正在開的花,原本期望它繼續綻放、卻突然停下,好像不再淋花施肥的話,它就會凋謝。「咁我覺得唯一一個唔係最 depressing 嘅結果,就係佢而家未係完全凋謝囉」,莊梅岩苦笑道。問題反而是——「我哋應該點樣繼續淋水同施肥,就算佢唔再繼續開,都保存佢唔好更差落去?」
莊梅岩坦言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但作為兩個小孩的母親,她覺得至少教導下一代時,要令思維不要再後退。有些人可能覺得「唔好講喇」,但她覺得這也是一種後退。「我覺得就係要講囉」,她略提高了聲線,「就係要同小朋友講話,有啲人會選擇咁樣,至少 keep 住呢啲。」而作為創作人,她希望盡量在作品裡「唔好去避」,「創作裡面有對同性戀 couple,好 common 咋嘛,喺我哋嘅世界入面。」
「要守住一個可以說嘅故事」
莊梅岩予人印象一向不避諱。今年 9 月,她一連發布幾則帖文,揭遭演藝學院抽走校慶訪問、不准她在音樂劇公演後謝幕,又遭藝發局、康文署和西九封殺,原定重演的《我們最快樂》亦將被取消。十日後,團隊方收到通知,《我們最快樂》「可以」重演。
這套劇原定 2020 年藝術節首演,因疫情取消,兩度延後至 2022 年底演出、主要演員更換;三年後重演又遇波折,到底是什麼支撐她們繼續創作?「對於我嚟講,我覺得自己係做緊啱嘅事、做緊美好嘅事,嗰樣嘢係值得做嘅,我就會堅持,至少喺我堅持到嘅範圍,我都盡量堅持」,莊梅岩想了一下後這樣答。
「無論個社會點變,都只會係佢畀唔畀我做、或者我做唔做到。我暫時都睇唔到,我會改變為我覺得唔應該做呢樣嘢、或者呢樣嘢已經冇咁重要。我甚至乎可能有少少覺得,替代框架又被否決、pink dot 又冇,如果佢畀我做《我們最快樂》,我更加要做《我們最快樂》。」她續道。
黃呈欣覺得,正因她們不是同志,用中性的位置探討,反而更有力量。像稍早前提到的那朵花,如本身由她栽種、她叫人不要踩死,「啲人梗係話你唔好踩,你種㗎嘛」,但若這朵花不是她所種,「我就覺得更加真係要做」。「對我嚟講唔係私利嚟,只不過係一個普世價值我應該要去保護、要守住一個可以說嘅故事」,莊梅岩補充。黃呈欣認同:「唔應該因為個風向而家唔係吹向嗰一樣嘢,而無端端就唔講呢樣嘢喇。」
要用「好多左腦」思考藝術以外層面
不理風向講述自己相信的故事,大概是創作人的本質。不過現實是,在飄移的紅線下,有些故事不能再講、想講的或被封殺。舞台劇宣傳提及,「追尋快樂無分時代,這是最好的年代,還是最壞的年代?」,對兩位創作人來說,答案又是甚麼?
黃呈欣覺得是相對。她說,面對種種挫折、難關、衝擊,會令創作人對世界、生命有更加強烈的情感和看法,亦會因有所失去而想更加做好一件事,「對創作人嚟講,同世界、社會有情感嘅關聯係好重要,如果一個創作人對於生活係無感,其實係好難創作。」但與此同時,她承認這個狀態不是那麼愉悅:「(創作人)唔係可以完全投入喺藝術嘅思維入面,我哋可能要用咗好多左腦嘅力(註:左腦主掌邏輯、分析)去思考,我哋要點樣去 deal with 唔同 out of 藝術層面上嘅問題。」
認識多年首次以編劇和導演身分合作,莊梅岩說黃呈欣做了很多準備工夫、花很多心思與團隊各單位合作,「就算真係做埋呢個冇得做啦,我講我自己啫,我都好希望好似佢呢啲咁嘅藝術家,我哋真係要好好地愛惜佢、同埋畀空間佢,因為好難得。」
莊梅岩則覺得,視乎藝術家的個性。「而家呢個年代,對於頑強、樂觀嘅藝術家係一件好事,因為佢畀你嗰個衝擊,係會撞咗你出去 comfort zone、畀多你好多 layers」。「但係我哋唔可以覺得個個藝術家都應該要係勇敢同樂觀㗎嘛」,她接着說,「有好多唔同個性嘅藝術家,有啲係好容易 depressed,有啲係佢唔鍾意咁樣勇敢、佢勇敢嘅位唔係想咁,咁我就覺得好可惜,因為嗰啲藝術家可能真係會枯萎或者去移民,或者從此就冇得生長得好好。」
嘆「審時度勢」窒礙藝術發展
當想起以前如何創作、時間如何花在創作上,現在卻浪費時間「唔知申請啲乜嘢、或者拗啲無謂嘢、掙扎喺一啲根本都無關乎創作嘅嘢」,莊梅岩就很勞氣,「嗰樣嘢咪窒礙緊藝術嘅發展、成個業界嘅發展」。她也覺得,對審美眼光的審時度勢,會令視野變得狹隘,「你因為嗰個時勢,就會覺得某啲嘢唔應該再講,只可以讚美某啲嘢、或者話某啲嘢美麗,咁係好狹隘」。「好可惜,因為香港原本好多元、亦都好國際。」
黃呈欣接着說起,以往南韓與香港同列為亞洲四小龍,當時香港的流行文化遙遙領先,但後來南韓政府銳意發展文化產業,K-Pop 成為全球主流、當代藝術亦發展出色,成為振興國家經濟一環,也有商人願意投資。「其實嗰次我喺頒獎典禮我講堅㗎囉」—— 由劇協主辦的香港舞台劇獎被藝發局削資助、康文署拒租場下,黃呈欣去年憑《植物人》獲頒最佳導演,她當時在台上說:「我唔會亂講嘢啦,但我好希望香港政府係相信,其實舞台劇係可以賺錢㗎、娛樂係可以賺錢㗎!⋯喺戰爭同瘟疫嘅時期,藝術都係需要,我哋可以以古諷今,我哋可以睇返歷史㗎嘛,所以,畀我哋繼續發展我哋嘅香港舞台劇!」
一年多後重提,黃呈欣說她當時不是說笑、是認真:「我覺得香港政府唔好諗佢哋係藝術人,就係要發表一啲乜嘢、要去對抗一啲嘢,其實唔係,真係藝術嗰方面,電視電影又好、或者一啲 fine art 乜嘢都好,嗰樣嘢係可以同步幫手振興緊香港嘅經濟。」「你會見到喺其他國家係可鑒到,嗰件事唔係唔得囉」,她說時,很肉緊。
創作人如何追尋快樂?
在這個時不時就勞氣和肉緊的時代,創作人如何自處?如何追尋自己的快樂?莊梅岩說,人不會永遠快樂,無論什麼時代、空間和範疇也一定有起有跌,關鍵是不要讓自己太低落,「覺得自己真係好唔開心、或者暫時解決唔到個問題,就行開吓畀第二啲嘢衝擊吓,拉吓琴、湊吓女、唞一唞,有力先再返嚟搏鬥。」她尤其覺得身體健康很重要,有時情緒很差,「我真係有種覺得死喇、我就嚟死喇(的感覺)」,「咁我就覺得好唔抵」,她笑着說。
還有就是,不要讓自己局限在香港這個地方。「你要放眼出去,因為你知道而家你睇到嘅嘢係狹隘咗,所以你要睇出面嘅嘢,要知道世界嘅藝術發生緊咩事、劇場發生緊咩事」,與此同時,謹記以前那個對的價值觀,「依然喺度」。
對黃呈欣來說,從一開始,創作藝術本身,就是她快樂的重大來源。可能有點誇張老土、但同時無比真確 ——「我想用我嘅生命去奉獻畀藝術」、「為藝術而過活」。在藝術之中,她不想特別去指責或批判,但亦不想因為覺得一些東西「敏感」而不去講,「我都會想可以保持到繼續去探討人性嘅呢樣嘢」,「我依然都仲係尋找緊呢個快樂。」
有時累了,她會望望自己的貓,看牠在家「戇鳩鳩」、沒事做,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好療癒、好快樂」。不過她又會想,她是不是想過像貓一樣的人生?「我唔係喎。」以動物作映照,望完貓後,「我又會再好享受我喺藝術嘅工作。」
三年前「警世」叩問:未來還可上演嗎?
三年前公演,莊梅岩說過,故事在當下上演的最大意義,是內裡許多成人情節、世俗眼光認為不道德的層面,在「和諧與潔淨的社會」是不容呈現,但香港依然可上演。三年後重演,她說「更難得囉,我真係覺得更難得」,她也很享受同一份劇本由新一班志同道合的人去演繹,一同碰撞出的火花,那是編劇覺得特別過癮的時刻。
那年公演,適逢香港藝術節 50 周年,劇終前演員台上叩問:「50 年前有冇可能喺香港上演呢套戲?唔可能。50 年後有冇可能喺香港上演呢套戲?唔知道。」《我們最快樂》,未來還可以再上演嗎?
「我想講唔得」,莊梅岩說,但立即補充:「但我又覺得唔係唔得,我就覺得真係好難講。」她覺得明年的年頭、和明年的年尾,情況可能已經不同,「更何況明年同五年之後呢?」
回想三年前執筆寫下那句對白,她說是有種「警世」的感覺,「你哋睇住啦,多數都做唔到!」,「因為我覺得嗰陣時係喺個摩天輪嘅最高位,我哋落緊嚟,我哋 feel 到!」她忍不住笑了。「但而家好得意喎,而家我反而呢,因為我覺得落咗嚟啦嘛 —— 我哋究竟係喺呢度吖、定係呢一度呢?」她說着以手指比劃位置,「我就反而好希望可以安慰到人,冇人知道嘅,可能我哋係啱啱落嚟一點嗰個位,可能我哋喺五點嗰個位,再守一守就會再升返上嚟。」
今次重演的結尾已完全不同了,本來為藝術節 50 周年度身訂造的對白,現在也不適用了。或如黃呈欣所說,姑勿論《我們最快樂》未來還可否上演,單是這個文本本身,「佢嘅生命已經好多姿多采」、「已經有一個一定嘅意義喺度」。「我覺得佢條命⋯⋯好豐盛啊真係」,黃呈欣想了想說,莊梅岩也同意:「好豐盛,我都覺得好豐盛。」二人重複說着,相視笑了。
集誌社檔案:新組合如何埋班?
《我們最快樂》原由莊梅岩和導演黃龍斌共同籌備和創作,黃因升任演藝學院戲劇學院署理院長、難以兼顧教務而退席。莊梅岩曾想過「咁不如唔好做」,但監製提議黃呈欣後,「我又有興趣做喎」。黃呈欣是藝君子劇團的創辦人兼藝術總監,曾任《植物人》、《惡之華》等導演,風格大膽、美學獨特。莊梅岩對她印象深刻,「你明唔明嗰種喺一個界別裡面開始有啲悶,然後突然你見到一個好才華洋溢嘅導演(的感覺)。」
莊梅岩的戲劇一般較為寫實,但《我們最快樂》實驗性較強、較為抽象,又有較偏鋒的劇情、涉及性愛與裸體,剛好與藝君子劇團「色、性、裸、暴」的四大美學元素契合。黃呈欣坦言答應前也有掙扎 —— 一向走實驗路線、較少接觸普羅觀眾,她選取的呈現方式,製作團隊接受到嗎?以往演員皆是合作多年、又有默契的朋友,這次有德高望重的前輩、明星參與,過程可順利溝通嗎?
思前想後還是說服了自己 ——「我本身係做實驗劇場㗎嘛,不如就當今次係一個好大、有好完美設備嘅實驗室,究竟嗰樣嘢喺呢個大實驗室入面,接觸一班 mass 嘅觀眾嘅時候,又會實驗到啲咩出嚟?好似以我呢個媒介,畀觀眾帶嚟一個小小嘅衝擊,睇吓件事會發生成點。」
重演的三個主要角色均換上新演員,包括黃秋生、梁浩邦及林家熙(Locker)。曾說過劇中主要角色均是度身訂造,莊梅岩說當初也是以演員予她的直覺和靈感來創作,這種投射不一定完全代表那位演員,但自成了一個活生生的角色。找來黃秋生飾演資深大律師 Neil,是因他很有份量、亦正亦邪,有強烈氣場和魅力,與自視如上帝的 Neil 契合;演 Philip 的梁浩邦,相對較中性、女性化;演阿生的 Locker 則在剛陽味重的外表下,有溫柔、樸素的一面。
以女性身分編男同志劇,莊梅岩說,沒想過性別身分的問題,「可能開頭好早好早,(有想過)係咪搵返個 gay 會好啲,好似佢有資格去 comment,但其實我哋好快已經發覺要搵一個好嘅導演已經好難,你仲要計較佢嘅性取向同埋性別,就有啲 too much」。原作經過一年的資料蒐集,作品建立後,莊梅岩覺得可以再自由一點,找有化學作用的人一起做;寫劇本時,她也察覺到自己中性的一面,「有一啲 aspect,我好入到男性的角度去睇。」
《我們最快樂》10月18日 早上 11 時 art-mate 公開發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