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算命?當代演算法如何取代占星師
一、問題設定:人為何總要「預知」
古代人仰望星空,在天象中尋找秩序;現代人打開手機,把決策交給推薦系統。表面看是文明與技術的巨大斷裂,實則指向同一個核心需求:在不確定的世界裡降低焦慮、分配注意力、優化選擇。占星/命理提供的是一種「可敘事的確定性」;演算法提供的是一種「可計算的確率性」。二者皆以「從過去抽取模式→推估未來」為骨架,只是所依賴的資料、模型與權威不同:前者用曆法、象數與口傳體系,後者用行為資料、統計與機器學習。
二、古代占星/命理的運算邏輯
占星術並非純粹玄學,它有清晰的資料與規則來源。星盤以出生時間與地點為輸入,十二宮位與行星相位為特徵,經由占星師的詮釋函式輸出對「性格、關係、事業、財帛」的推斷。東亞的八字(年柱、月柱、日柱、時柱)以干支曆法為資料庫,五行生剋為運算規則,流年、行運相當於「時間序列」的外生變量。卜卦、紫微斗數、風水亦然:皆是把自然與人事離散化為符號,建立對應表,再由師者在具體情境中加權解讀。其強項在於可解釋性與敘事力——它告訴你「為何如此」,並提供可執行的儀式與禁忌(宜與忌)以降低決策負擔。
三、當代演算法的預測機器
現代演算法的進路更徹底數據化。輸入是龐大的行為資料:點擊、停留、地理位置、社交圖譜、交易紀錄與裝置指紋;模型從邏輯回歸、梯度提升到深度學習、圖神經網路與大語言模型;目標函數追求留存、轉化、分發效率與風險控制。輸出不再是「吉兇語句」,而是各種分數、排序與個人化內容:信用分、風險分、推薦列表、動態報價。占星師以人腦調權重,資料科學家以參數與損失函數調權重;占星的「口傳秘訣」在公司裡被替換為特徵工程、A/B 測試與監控面板。
四、對位關係:星盤 vs 特徵向量
如果以結構對位來看,出生時間與地點相當於個體初始條件,宮位對應人生場域(愛情、事業、財富),相位等於特徵交互作用;而在演算法裡,使用者的年齡、職業、社交關係、行為序列構成特徵向量,模型估計某個事件發生的機率(會不會點開影片?會不會違約?會不會對某廣告有反應?)。占星的「行運」好比演算法的「上下文更新」:情境變了,判定也變;今日的天象如同今日的行情、話題、群體動態。占星師與產品經理某種程度上扮演相近角色:前者設計敘事模板,後者設計介面與回饋回路,二者都在塑形人的選擇。
五、例證一:推薦系統 = 日常運勢
古人每日翻《通勝》,看「宜出行、忌開市」。今天我們打開短影片、播歌應用、新聞推送,系統依你昨夜的停留與互動,生成「今日宜觀賞」的清單。週一你情緒低落,Spotify 的演算法偏推抒情曲;週末你搜尋旅遊,YouTube 開始鋪排露營裝備與路線心得。這些「今日宜」與「今日忌」,以概率與排序呈現而非吉兇語句,卻同樣在改變你的一天,甚至改變你的一周與人際話題,形成現代的「運勢共同體」。
六、例證二:信用與保險 = 財帛宮的演算法化
八字/紫微常被問「財運如何」。在金融業,答案變成信用評分與風險定價。信用卡審批模型以交易歷史、收入、負債比與行為指標推估違約機率;保險公司用遙測資料(行車速度、煞車頻率)做車險動態定價。古代師者看手相說「破財相」或「聚財格」,現代風控儀表板說「PD=3.5%」「LR 上升」。兩者都把未來財務風險「可視化」,只是演算法更細緻地按人、按時段改變你的保費與額度,預測不再只是一句話,而是一個實際的價格。
七、例證三:求職與 HR = 事業宮的自動篩選
占星裡的「事業宮」對位到 HR 的履歷篩選與人才匹配。招聘平台的模型根據你的學歷、技能關鍵字、過往跳槽節奏與社交關係估計「適配度」;一些企業還以心理測評與行為面試資料推估人格傾向(如盡責性、外向性)以預估留任。古代的「合盤看合作」在今天成了團隊網路的中心性指標與溝通風格向量。風險在於:一旦過去數據含有性別、年齡或學校階層偏見,模型就會把偏見包裝成「效率」,形成現代版的「命格天花板」。
八、例證四:配對與婚戀 = 合八字的推薦邏輯
傳統婚配常講「合八字」。今日的交友平台以偏好向量與互動圖譜替代。共同朋友、話題重疊、回覆速度與聊到第幾輪會面,都是模型的特徵。占星師說「你們金星相拱,情感表達流暢」,平台模型說「71% 匹配度、預計對話延續 5.2 回合」。當演算法不僅預測還介入排序,把某些人置於你視野頂端,就在塑造關係的起點。這是另一種「合婚」權力:不是長輩,而是平台在為你安排「月老紅線」。
九、例證五:城市治理與安全 = 天象兆頭的數據轉譯
古人見彗星、日食,視為「國運變局」的前兆,實際上是把稀有事件作為風險代理。現代城市以流動數據、交易異常、社交媒體情緒偵測作為「預警信號」:疫情模型估算傳播 R 值、災害模型預測降雨致災;治安領域嘗試預測性警務(雖備受爭議)。共同點是都在早於事件全面爆發前,調動資源進行結構性防範。不同點在於:古代預警附帶倫理訓示(修德避凶),現代預警附帶操作策略(關閉、疏散、配額)。
十、儀式的遷移:抽牌 vs 下拉刷新
占卜的力量很大一部分來自「儀式」︰一套讓人把焦慮外化為動作的流程。抽牌、擲筊、觀星,需要肢體參與與等待;這種時間差產生心智沉澱。現代演算法也有對應儀式:下拉刷新、重新整理、換一個關鍵字、再跑一次「測一測」。介面微文案如「為你精選」「猜你會喜歡」,扮演了占卜言語的安撫功能。當人相信「再刷新一次會有更好的答案」,這個循環本身就成為每日小型的占卜禮儀。
十一、演算法占星的優勢與侷限
優勢在於即時與可擴展:同一套模型能為億級人群提供個人化預測,並根據新增資料持續校準。侷限在於三點。第一是可解釋性:占星雖難證偽,卻擁有完整的詮釋語彙;深度模型雖準確,卻常難以回答「為何如此」。第二是偏見再生:歷史資料的結構性不公會被包裝為效率,形成演算法歧視。第三是自我實現與路徑依賴:當你只被看見你「可能會喜歡」的內容,你的未來被收窄為過去的延伸,注意力被馴化為可預測商品。
十二、自我敘事的重組:從「宿命」到「可塑命運」
占星把命運描述為既定格局內的調度藝術;演算法把未來描述為可以透過介入與反饋而改寫的機率分佈。對個人而言,差異不在於「信或不信」,而在於是否理解自己的「數據影子」如何被生成與放大。關閉某些追蹤權限、刻意改變使用節奏、訂閱不同資訊來源、讓模型見到新的你,都是對「可塑命運」的主動行為。就像傳統命理會教你在某些年份「避凶就吉」,在數據社會裡,行為介入與數據節食是新的化解之道。
十三、規範與責任:從師者倫理到模型治理
占星師的倫理要求是「不以恐懼操控人」與「不越己所不知」。演算法時代的對應物是模型治理:資料最小化、用途限定、偏差監測、可解釋性報告與申訴機制。信用與招聘模型特別需要「對偶審查」:一方面維持效能,另一方面設計反事實測試以評估對不同群體的影響。傳統占星的權威在師者,現代預測的權威在平台與監管,且權力更集中、更基礎設施化。這要求我們把「透明與問責」視為公共基礎設施的一部分。
十四、結語:在演算法時代重新理解「問天」
「問天」從來不只是占卜,它也是人類對秩序的想像。從星盤到特徵向量,從流年到上下文,從師者口訣到模型權重,我們其實一直在追同一件事:在有限資訊下做更好的決策。差別只在,今日的「天」不在天穹,而在資料中心;今日的「神諭」不在廟堂,而在推送。與其問「AI 能否取代占星師」,不如問「我們是否願意把不確定性的治理權交給看不見的模型」。在可解釋與可回應的制度未被建立之前,每個人都應成為自身資料命運的共同作者︰理解它、質疑它、必要時逆著它行動。只要我們仍能保有改寫行為與重建敘事的能力,演算法就不是宿命,而是一個可被駕馭的天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