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成為刁民記者:我在疫情期間的抗爭紀錄
在一個系統性錯亂的時代,做一點正確的事,往往要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這原本是一篇舊聞,因為之前博客被封掉了一直沒有發出來,今天發出來和大家分享一下。

一、寂靜的秋天
2022年9月,我回到了呼和浩特某高校,開啟新一學期的課程。那是一場注定無法如常展開的學期。校門口在開學後迅速關閉,沒有人可以出入,隨後而來的是更加嚴苛的封控措施——不能離開宿舍樓,無法洗澡,食物匱乏,課堂改為線上,我們彷彿被遺忘在時間之外。
十月中下旬,內蒙古黨委書記視察校園後,學校突然啟動“分流”計劃,陸續安排學生返回各自家鄉。這是一種結束,但也是另一種未知的開始。十月三十日,我回到河北,在當地進行為期七日的隔離。十一月六日,我終於回到家。然而,小區的封控狀態比我在學校時更為嚴苛。
幾天內我意識到,我並沒有真正“回家”。
二、給人自由的“狗洞”
我的小區處於完全靜默狀態,封控無限期延長,所有人被強制居家,核酸檢測甚至一天兩三次,從凌晨四點開始排隊。送菜機制形同虛設,多數居民只能靠政府分發的蘿蔔、白菜和土豆過活。肉類在居民生活中徹底消失了。微信群中怨聲載道,居民不斷發問:“還要關多久?”但物業從不回應。官方三令五申“不得層層加碼”,但我們的小區顯然自成一界,將這些指令視為無物。
人們被推到了極限。這不只是關於自由,更關乎生計和尊嚴。很多鄰居是靠日薪維生的工人,一旦無法外出,生活便無以為繼。正是在這樣的氣氛中,我與群裡的一位鄰居私下商量:小區後面有一道鐵絲網,緊貼牆角,如果將其打開,也許能為一些人提供必要的出口。
我們幾個當然不是激進分子。只是覺得得給大家想想辦法。
於是,在那個夜黑風高的凌晨兩點,我拿著老虎鉗和剪鉗,從樓後的小道繞出去,來到小區圍牆邊。一位鄰居在微信裡跟我說:“那片鐵絲網沒人看,不如咱們剪個口。”我想了想,回他:“我也正有此意”。
那時候我已經很習慣這樣的狀態了,甚至因為即將要做點壞事而感覺興奮。我的手指因為低溫而麻木,但工具觸碰鐵絲的聲音仍然清晰。那是一道並不結實的柵欄,我用幾分鐘就打開了一個夠人側身通過的洞口。我沒想過這是什麼“大事”,只是覺得,我們需要一條出路,哪怕只是去便利店買一瓶水,能透透氣。
第二天,有人開始通過那個洞。再過一天,更多人開始悄悄穿越。我知道這件事會暴露,但我也知道,這是正確的事。很多人開始在群裡說,是誰打開的這個狗洞,終於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了,看著這些消息,我笑了。
幾天後,小區物業反應過來。他們沒說話,只是悄悄把樓道的鐵門反鎖。這次不是簡單的封條,而是真正的鎖——他們用一把自行車鎖把我們的鐵柵欄門扣住,兩層鐵門之間的縫隙被封死。我住的樓裡有老人、有孩子,還有糖尿病患者,我擔心如果發生火災,根本無處可逃。
我下樓看了一眼鎖,又抬頭望了一眼攝像頭的位置,心裡大概知道該怎麼做。我回到樓上,在微信群裡說:“這樣不行。萬一著火呢?你們不敢剪,我剪。”沒有人回話,也沒有人阻止。
那天晚上,我拿著工具下樓,把那把鎖剪開了。門“哐”的一聲鬆開了,我沒跑,也沒藏,只是把剪鉗放回了背包裡,轉身上了樓。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剪鎖。早在那年四月,我就曾剪過一次,當時也只是被物業“約談”了一下。我以為,這次也會是那樣。
不過這次顯然和上次不一樣,我的預判出現了巨大錯誤。
三、完啦!我被隔離了!
剪鎖的事情沒有持續太久就傳開了。物業派人調取監控,挨家挨戶詢問,有人開始悄悄地在群裡退群,也有人變得異常沉默。起初我以為不會有人說出來,畢竟,那道洞口不只是為我一人而開。
但我很快意識到,在這樣的制度裡,沉默從不是保護色。
不久之後,我接到了一個電話,來自我們這的公安分局。對方語氣冷淡,說是“了解一些情況”,問我是不是參與了剪鎖行為。我沒有否認。我只是說:“是我剪的。我不想別人被牽連。”
對方沉默了一下,說:“那你來派出所一趟。”
但我根本沒等到那一趟。
隔天,我又接到另一通電話,來自社區防疫部門。他們告訴我,我的核酸檢測結果是陽性,需要立刻轉運隔離。我一時無法分辨這是真實的結果,還是某種策略。畢竟,我沒有任何症狀,也沒有接觸過任何陽性人員。
但我知道,這不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
那天下午,我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被送上了一輛白色面包車。車裡的駕駛員穿著全套防護服,不發一語。我坐在最後一排,看著窗外的街頭空無一人,像一個無聲的舞台。

隔離地點是一家臨時徵用的酒店。房間不大,但乾淨。第一天一切安靜,沒人來騷擾我,餐食雖簡陋但還算齊全,我甚至一度以為,這會不過是一場短暫的“技術性隔離”。

直到第三天早上,一個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敲開了我的門。他遞給我一張紙,說我要交出手機。他語氣裡並無敵意,但我明白,一旦交出去,我就斷絕了與世界的所有聯繫。
我問:“為什麼?”
他說:“上級要求,配合調查。”
我遞出手機,感覺像是交出了某種防身武器。
從那天開始,每天都有電話打進來。聲音時而平和,時而咄咄逼人。我想他們大概也是挺閒的,經濟形勢這麼差,外面一片混亂,他們還天天做這種事情,消耗金錢。聽著他們的聲音我偶爾也會陷入神遊。
他們問我有沒有參與煽動居民出逃,問我是否曾經在網上發表過對抗政府的言論。他們提到我曾在微博批評過呼和浩特的防疫政策——那些長時間密閉轉運、學生被迫穿防護服坐幾小時大巴的情況。他們說:“你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我知道他們查過我過去的帳號、博客,甚至包括我那些已經刪除的文章。他們說我“有前科”,說這次只是“順便處理”,順便讓我長記性。所以我回答,是的,我說你們的人之前也找過我幾次,瞭解情況,喝點茶水,我就積極配合唄。他們問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嗎?我說,我破壞了公共設施,我說對不起啊,我說那個鎖應該還挺貴。他們在那邊說了好幾句,說我是肉鍋裡的鐵球——油鹽不進。不過我幾天沒吃過肉了,聽到這句倒是挺餓的慌。之後,他們有兩天沒給我送飯來。我問他們,他們就說,“送完了。”我不爭辯,只是喝自來水,睡覺。我學會了節省體力,也學會了盡量不想。
有人來找我“談話”。每隔一兩天就來一次。因為沒有其他的交流,我反而有點期待這樣的談話,每次的話語都差不多:“你這樣的人呀,你再不悔改,你也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有一次,他們提到我曾經的同事,也是一位獨立記者,因為批判政府被判了煽動顛覆。他們說:“再這樣,你就是下一個他。”
四、變化來得悄無聲息
12月26日,我還在房間裡,天剛亮,就聽到有人敲門。兩個穿防護服的人站在門外,但這次他們沒戴頭套,只戴了口罩和透明面罩。他們說:“你可以出去了。疫情政策變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們接著說:“你的隔離結束了,但對你的調查剛開始。”
我被帶到當地派出所,接受了最後一次“調查”。和之前一樣,沒有手銬,也沒有辱罵(我不知道其他接受調查的人是否和我一樣幸運,我希望如此🙏)。只是極其漫長。他們讓我交代從內蒙回家之後的每一件事,讓我簽字、錄口供——整整二十頁。他們打開我的手機,用特殊設備備份了照片、查看聊天紀錄、記錄社交帳號。我坐在那裡,像一件待檢驗的證物。
最後,他們問我:“你是否忠於中國共產黨?”
我說:“是。”
那一刻我只想離開。
五、刁民
我最終被釋放了,沒有書面處罰,也沒有通報。但當我後來去居委會繳物業費時,無意間看到他們打開的Excel檔案,最右側的註解欄裡,在我名字那一行的闊號裡,清清楚楚寫著兩個紅色的字:刁民。
那一瞬間,我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荒謬的釋然感。我想,他們終於給我下了一個定義。
朋友知道這件事後,有時開玩笑說:“哎呀,我不和你理論,你這個刁民,你給我交代,你是公民記者還是刁民記者?”多數時間裡我只是笑笑,不說話。我這個人壞事見得多了,好像就變得特別樂觀了。我有時候覺得他們幼稚,有時候覺得他們荒謬,但是我偶爾也會感覺恐懼。後來,我患上了創傷後應激。
有時候我會想,喔,在這個社會裡,做一點正常的事,就足以讓你變成異類。我沒做什麼大事,只是剪斷了幾道鎖,只是想要走出那棟樓,走向新鮮的空氣。可在某些人的眼中,這就足以讓我成為“問題”。喔,原來這個社會真的退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
我後來離開了中國,來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但即便如此,那些日子依舊像一根緊繃的弦,盤旋在我體內。我知道我現在是安全的,可我不知道,這種安全能持續多久。
因為他們已經讓我知道:在那裡,你隨時都可以被打上標籤,只要他們需要,你就可以成為方面素材。我就這麼成為了他們需要的素材,原因是想透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