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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ing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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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輪手槍

Jying C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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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靈魂走過的、漫不經心的惡意,在直視暴力的狂躁時,準星的這端,他是什麼心情?復仇的狂喜?悲憤?或是超越理智之外的國度?而準星下的哀鳴,也是噴射而散落在空氣中嗎?還是更綿延、更絕望?

我們整裝,風塵僕僕地前往沙漠。

說是沙漠,其實是草木稀疏、人煙荒蕪之地,並不是真正的沙,也沒有一望無際的漠。那是一片看起來曾被許多人踏過的土地,滿佈煙頭、鋁罐、不知名的金屬碎片、已成為紙片的菸盒,熙熙攘攘的人造垃圾,各自形體殘缺而靜默。


他們從後車廂拿出了射擊練習用的金屬板、炸藥、與一個廢棄的微波爐。竟然還有桌椅。差一個色彩俗艷的遮陽傘,我就會以為自己在陽光毒辣的海邊。在陽光斜射造成的車體陰影處,我們為不同的槍枝填裝不同口徑的子彈;這是他人的日常,我帶著獵奇的眼光。

我看著這把承襲經典設計的左輪手槍。有著實木的溫潤與金屬的沈甸。閃閃發光的黑色金屬、比例近乎完美,深色而光澤的實木,盯著這把左輪手槍,我不意外有人認為精美的槍枝是門藝術。

「拿好,這是武器。」他交到我的手上,一邊解說如何填裝子彈、如何解保險、如何瞄準與上膛。


射擊第一守則,槍口永遠指向安全的方向。

機瞄裡有個小小的金屬準星,小到我必須瞇著一邊的眼睛,他說,「讓你的射擊物在這個凸起來的地方的中間。」我心裡想,這樣精準的瞄準,好像攝影。事實上攝影跟射擊,也都是shoot。


射擊第二守則,永遠假設槍枝都是上膛狀態。即使你知道裡面沒有子彈。

我瞄準打靶金屬板,扣下板機發出第一發左輪手槍的射擊。金屬撞擊的聲音,在沙漠中清脆響起。左輪手槍的作用力沒有點二二衝擊,所以手腕不會控制不住向上抬起。第二發、第三發⋯⋯我把六發擊發完畢,退出彈殼,再走回車子旁重新裝填。

這是一個他者的日常。身體提醒我。

我從來不明白為什麼必須擁有武器,但我也惦量著這樣的不明白是否是種特權。那金屬打靶板可以是任何人的軀體,某個正在呼吸的靈魂,而我可以輕易轉身瞄準,因為目標物比射擊板大很多倍。

我知道我此刻握在手中的,是可以傷害別人的權力。

「憲法第二修正案確保人民擁有槍枝的權利,因為我們的開國之父們不相信不腐化的權力。」他這樣說。手槍的重量在我手中,但是,我無聲地想,我手上的這塊金屬不也是權力嗎?我沒有答案。我感覺自己觸碰了暴力的邊緣,就在那尺度中,火藥依循著槍管噴濺。


射擊第三守則:除了真正射擊時,手指不可接觸扳機。

「它就只是機械,學會理解它,妳就不會害怕。」是啊。多麽原始的恐懼,我們害怕我們不了解的事物。因為害怕,所以學會。然而,也同樣是因為害怕,讓他們必須擁有、必須學會。所以說到底我們都在馴服恐懼而已。

他們說,在關鍵危及擁有武器就是保護自己。多麽熟悉的論調。我無意提出,那些在準星這處的失落靈魂,決定眼中只看見目標物之前,是否也都曾日日夜夜地面對關鍵危及。當時,他又是如何保護自己?


射擊第四守則:射擊時先確定目標所在及其後方物品有無安全顧慮。

除了左輪手槍,那天我也用了不止一把的手槍與來福槍。他們用來福槍炸爛了那個廢棄微波爐,然後在它的殘骸中另外放置火藥罐讓我射擊。那天我明白了原來射擊目標物需要這麼多的準備,原來桌子是拿來放置來福槍的、椅子可以升降高度讓肩膀安穩靠著槍托抵銷後座力,他們煞費苦心地為我準備好一切體驗,甚至用手機替我錄影遠處爆炸的瞬間,彷彿這一切對他們來說也都只是一場體驗。

為了目標物只堪稱是人造垃圾的射擊,都做了這麼多的準備嗎?那些眼前只看得到目標物而非個體的靈魂,在決定踏出尋常之外時,又是做了多少準備?

那些靈魂走過的、漫不經心的惡意,在直視暴力的狂躁時,準星的這端,他是什麼心情?復仇的狂喜?悲憤?或是超越理智之外的國度?而準星下的哀鳴,也是噴射而散落在空氣中嗎?還是更綿延、更絕望?


金屬撞擊聲響起。

我的第三輪,扎實地響起六發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它們無一失誤地消散在空氣中。



回程路上,窗外的電線桿讓我想到人們對暴力的想像,一根根筆直、冷靜、無止境地複製下去,複製的永恆,直到我們忘了它原本不是風景。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