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7 临时情侣

6月21日

快放暑假了，整个教学楼都静悄悄的，傍晚的光线透过走廊尽头的玻璃门斜斜照进来，带着一点不真实的热意。

方征坐在办公桌前，一份一份翻看学生的作业，手边堆着厚厚的纸。他用黑色水笔，在成绩单上认真写下每一个名字、编号和分数。他不喜欢把这种工作带回家，总觉得家里的桌子不该沾这些琐碎。

同事们早已离开，留下只有空调和纸张翻动的声音。刚才他们还在聊去哪里旅游，有人提起去三亚，有人说想去云南，他没有接话，低头继续改作业。当最后一份作业被放进文件袋，他看了眼表，已经六点多了。天色尚未全暗。他草草收拾好东西，走出办公室，整座楼像是只剩他一个人。

教学楼外的车棚边，他推着那辆蓝色的自行车，脚步慢慢地踩上去。风从侧面吹来，发出轻微的树叶碰撞声。他把包甩到肩后，骑出校门的时候，没注意到校门口贴着一张新招贴：“城市影像夏季计划”。

回家的路上会路过一个美食街，方征常常在这里挑一家小店吃饭，今天也并没有例外，他坐在小店门口的板凳上，和很多人一样，老板一言不发的送来了他点的面，他一声不吭的吃，好像整个美食街的喧嚣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仅仅是在那里静静的吃完一碗面。

在家里坐下来的时候依旧很热，风扇不停的摇着，他一直在想是不是需要和房东商量安装一个空调，想着明年或许就能买房子搬家了，又不想去折腾。他打开电脑，随机播放了一些收藏夹里的摇滚乐，然后点开了本地论坛，他有时在本地论坛发布一些文章，还会参与别人的讨论，论坛的私信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方征点开来看：

“嗨”-小鼠「不在线」

他看着那个ID，完全没有头绪，他点开她的页面，里面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再去看了看她在论坛的发言，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在小鼠的浏览记录里看到了方征自己很多发布的文章和参与讨论的文章，这有点意思，于是方征回复了一句：

“你好。”

接下来是长久的寂静，音箱里的摇滚乐夹杂着一阵阵窗外知了的鸣叫，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好像有什么已经开始。

他坐在沙发上摆弄着刚买的DIY音乐盒，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随机播放的音乐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剩下的只有窗外的蝉鸣，他突然醒来的时候，正好听见电脑“叮”的响起了一声提示音，

“哎呀，感觉我们不在一个时区一样，总是错过：-P”——小鼠「陌生人」

“错过，为什么？我们认识吗？”方征不解

“我之前在聊天室和你说过一次话，你也没有回复呀^_*”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ID在哪里见过，他翻了翻聊天室的记录，也没有他和这个ID的对话，他用搜索功能搜了一下小鼠的发言，发现小鼠除了很多年前的发言，最近就只有那一句；

“你这么说好像是诗的结尾，诗的结尾可能仅仅是另一种形态的开始：-）”

这句话倒是让方征来了兴趣。他看了一会儿，没立刻回复。 他喜欢这种自娱自乐的文字游戏，像是深夜电台的某个暗号信号。 他点开她的资料页，重新浏览了一遍，在小鼠的页面后面点了关注，又返回来，把那句发给她，

“你说的这句话好像是一个回环，挺有意思”

“你好像不怎么回复我，我还以为你觉得我的发言没意思呢:-(”小鼠问他

“我那天好像睡了，都没有看到，你看过电影《土拨鼠之日》吗？”

就在他按下“发送”那一刻，屏幕右下角弹出一条新提示：

你和“小鼠”已互为好友。

他盯着那一行字看了两秒，不知怎么，突然有种回到了论坛刚流行时的错觉。

“我看过那个电影啦～不过真的好老哦 = =|| 我小时候电视放过哈哈哈：-P”

“我觉得你说的这句话好像就是那个电影的意思，时间不断的循环，结束也就是开始，刚好你的ID是小鼠，所以我突然想起了这部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他一边回想那部电影的画面，一边控制不住地想多说几句——不为解释，只是那种久违的被回应的感觉，让他有点停不下来。

那天夜里风格外的轻，知了的叫声终于停了下来，换成了偶尔的一声不合时宜的狗叫，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电脑屏幕一直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音乐又已经再次想起，一直循环播放着一张70年代的摇滚乐，方征盯着屏幕，小鼠的头像在闪动，

“我其实很少上聊天室啦……最近太闲，点开看看，结果碰上你=w=”

“是不是有一种老旧的录像厅的感觉，过时但是温暖，你好像都是很晚来看这里？”

“我最近睡不太好……可能因为有点事吧，不重要啦，对了，我看了你发的《旧媒介的退场和新技术的平权展望》”

方征打字的手顿了一下，他并没有发现小鼠的欲言又止，只是很惊讶会有人把那么长的帖子翻出来看，

“我没想到真的有人真的有耐心去读”

“我喜欢你对录像带这种介质的看法，你说的以后光盘也会淘汰，以后会是网络媒体的时代的预言我也很喜欢，好像在看一个未来感十足的科幻故事”

……

他困意已浓时候，他们足足聊了几个小时，十几页的聊天记录，他在键盘上打了一个“886”

屏幕上小鼠的头像闪了一下，

“晚安：-）”

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人聊这么长时间了，哪怕是在网络上。

那天傍晚，方征提前半小时到了。他把自行车停在公交站对面的小卖部前，一边喝着冰镇可乐，一边观察着从公交车下来的的人。小鼠并没有告诉他穿什么，只说她会来，准时。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热气贴在地面，空气像是还没断电的老电视，有种持续的嗡嗡感。他坐在铁皮饮料箱上，心里却很安静。他并不是那种会为见网友忐忑的人，可是她昨天那句“我们做一天的情侣吧”让他有些无法平常心对待。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有人走到他面前站住。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短发女孩，T恤、短裙子，头发微微有些乱。她有点喘气，好像刚快步走了很久。

“你就是FZ606啊？”她笑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比他想象中更轻一些。

他从饮料箱上站起来，尴尬地擦了擦手，不知道是伸手还是搭话。

两人对视了一秒，然后同时错开目光。

“你挺像老师的。”她说，眼睛往他肩膀上的斜挎包扫了一眼，“就是那种话很多的老师。”

“你挺不像老鼠的。”他说，忍不住回了一句。

她轻笑了一声，“你很会接话嘛。”

他们并排走了一段路，去附近的咖啡厅。店里冷气开得很足，椅子靠背又高又软，两人刚坐下时，安静得连点单都觉得是件冒犯的事。服务员递上菜单，小鼠翻了一页就说：“你来点吧，我都行。”

方征点了两杯摩卡和一份芝士蛋糕。他不是很饿，只是觉得总得点点什么，不然坐在这里就更像一场面试。窗外天色渐暗，咖啡的苦味渗进空气里，他们在桌边坐了很久，像两个人正在模拟一场熟悉而遥远的生活……

他们在美食街的一家西餐厅里坐着，小鼠看着菜单看了半天，然后说，我还是想吃小吃，方征尴尬的在服务员的注视下和小鼠走出了餐厅，出门的时候小鼠轻轻的砸方征耳边说“太贵了”……

晚饭后他们去了附近的河边散步，小鼠说

“这里的河边真舒服，夏天要是在这里坐坐，也不会那么热了，你一定经常来这里吧？”

方征敷衍的应了一声，其实他几乎就没怎么来过这里，他并不喜欢出门……

两周后他们一起去了荒滩艺术双年展。那天傍晚潮湿又闷热，场馆里空调坏了，他们在一面投影墙前看影像作品，画面是慢动作的海浪和一辆被遗弃的出租车。小鼠靠得很近，方征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他偷偷看她，她像是完全沉浸在画面里。他开玩笑说这作品有点像监控录像。她没笑，只说：“我有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回家之后他们在聊天室聊天，小鼠说：“我今天在现场看到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一样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

方征打字：“你说我像个沉默的录像头？”

她回：“不，是有点迟钝的摄像头，但会一直开着。”……

方征的暑假开始了。小鼠偶尔会在下班后到他家附近的河边坐一会儿，他带着相机去拍水面上的光，她坐在不远处翻一本小说。他们有时什么也不说。她手机响了一次，她看了一眼屏幕，立刻挂断。他没问。她也没说……

又一次聊天的时候，小鼠突然问：“你真名叫什么？”

“方征，”他回答说，“就是方向的‘方’，征途的‘征’。”

她沉默了一会儿，只回了一句：“好听。”

她没告诉他她的名字。之后也没提起……

某次深夜，小鼠加班后叫了个便当，顺路提了两盒冰豆花，绕路来到方征家楼下，没上楼，只是发了个消息：“你在家吗？我在楼下。”

方征匆匆下楼，两人在楼梯口站着吃豆花，她靠着墙，看着他吃，没说什么。他手里那盒吃了一半，她说：“别太快，不然会头疼。”

他点点头，舀了一勺递过去，她没接……

七月末的某个夜晚，他们又一起去看展，那次是一个独立放映会，小鼠工作临时出了问题，她一直在看手机。方征帮她找了座位，她说谢谢。影片播放一半时她轻轻靠在椅背上睡着了。方征没有叫醒她。她睫毛下有一点疲惫的阴影。电影结束时他轻轻把她唤醒，她睁眼时说：“我梦见我们在坐公交车，不知道去哪。”

那一晚他回到家，打开电脑，屏幕闪着小鼠的头像。

“你睡了吗。”

他没回，只点开播放器，继续循环播放那些70年代的摇滚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