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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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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與月圓之間的赦免

KJ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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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撞天赦日,錯過再等62年。

中秋節也本來就是土地公的生日,所以我的演算法裡鋪天蓋地的張燈結綵三喜臨門撲面而來。

有人說這是全年能量最強的一次,因為那天同時是土地公的生日,天地交會,陰陽圓融,祈願特別容易被聽見。聽起來像是天上地下都在同一天給人一個機會,該補的補、該還的還,該放的放,該走的就讓它走。

但對我來說,比起一年一次的烤肉節,天赦日反而比較容易跳上我的牆,提醒我要去拜拜了,我還記得某一次天赦日去拜拜,求了一個再創佳績的幸運符之後,真的就一直再創佳績,雖然最後我嫌那個鈴鐺太吵,放下來之後才有的佳績。

每一季都有那麼一次,逼著你去想:到底要赦什麼?要放誰過?或者該被放過的是自己?

這樣的日子不只是曆法上的節點,它的意義更像是一個心靈的節口,在每一季的更替之間,提醒我該停一下,要重新整理,就得先承認有太多東西沒處理、沒講完、沒放下,該清理、該騰出空間,好讓新的能量能夠流進來。那些積在心裡的東西不會自己散,它們只會等著,等某個節氣、某段月光、某個你不想面對的晚上,再一次被攪起來,這一扇門,開啟時並不發光,只是靜靜地等著,看你願不願意卸下那些不再需要的念頭。不先打開、清空,再多的祈願也只是堆疊在舊念之上。

天赦日對我而言像一面鏡子,亮得過頭,照得人沒辦法逃。不是為了補運,也不是求轉機,而是讓我不得不打開、不得不清空,因為不清,就會發臭;不放,就會爛在裡面。


關於天赦日,我想說的是,赦免這件事情,本質是懺悔,源頭的本質不是爭辯對錯,而是因果的糾纏。

那個糾纏不是在人與人之間,也不是誰欠誰的一聲道歉,誰欠誰一個解釋,也不是誰該原諒誰的錯,那些一旦發生就無法被切斷的因果,在時間裡繞出自己的形狀,因此那些從來沒有被釐清的結點,在我們心裡堆積成某種重量。

因此釐清真相完全沒有幫助,而是看清那條纏繞不休的線究竟從哪裡開始,又在何處無聲地困住彼此。當我們說「放下」時,多半並不是放下他人,而是試著在那些不斷重演的因與果之間,找到一個願意停下來的位置。天赦日不過是個藉口,一個讓人可以暫時相信命運是可逆的日子,像一場被允許的喘息。可真正的赦免,從不在天,也不在節氣裡,而在我們願不願意鬆手的那一刻裡。

赦免啊超渡啊解冤呢對我來說都是同一種重量的東西,要拋下我對於對錯爭辯的堅持,看清那一連串環環相扣的因由,一個念頭的起始,一個語氣的偏差,一句說出口太慢的話,都會在時間裡留下牽引。人以為自己是在等天赦,實際上是等那個糾纏自己夠久的瞬間終於鬆開。

赦免從來不屬於誰,也不屬於天。它是所有未竟之事在命運裡的回流,是那些來不及說出的歉意,在時間裡慢慢風化以後留下的空白。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在等待被原諒,其實是在學著與那些不能重來的事情共存。

「天赦」的對立面不是『罪』,而是『執著』。


我們不講極端或模糊的案例,因為那些太容易讓人以為自己例外。可是即便是在最小的家庭裡,一句簡單的道歉也難得像預想中那樣輕盈。那是一種需要預備的語氣,像要先在心裡反覆試探風向,確認那句話說出口以後不會讓彼此更加僵硬。很多時候不是不想道歉,而是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那些想說的話在喉嚨裡打結,語尾還沒成形,情緒就已經先自我防衛了。道歉本該是修補,可一旦牽扯進親密關係裡,它就變成了權力的傾斜:誰先低頭,誰就多一分脆弱,也多一分不安。

比如,家庭裡的道歉不像是一種行為,更像是一場靜默的試探。人與人之間原本的親近,使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呼吸都變得過於敏感;誰都想和好,但誰也不想在那個時刻顯得更愛對方一點。於是時間被拖長,氣氛變得稠密,最後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

也許這就是人世裡最常見的因果:一句未說出口的道歉,延續成彼此多年後仍不願提起的距離。

先前糾結在小打小鬧的職場糾紛裡,我和一個少有來往但是十分尊敬的長輩坦承近況後(說是坦誠不如說是含糊其辭的避重就輕,真的面對我自己的狀況還是很難啟齒),前輩分享過去一件讓她難以啟齒的事。那並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爭執,只是和工作上最親近的朋友起了衝突。公司裡的兩位主管在會議裡各執一詞,誰也不讓誰,於是所有的案子都被卡在半途。那是一種看不見火光的僵局,每個人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卻沒有人願意率先去鬆開那個結。長輩說他那時候心裡非常不甘,覺得自己明明有理,也有立場,但整個部門的氣氛已經壓得人透不過氣。最後他選擇了先開口,先道歉,語氣不卑不亢,只是說希望事情能夠繼續往前。

他說寄出信的那天以後,空氣變得輕了。沒有人立刻擁抱或讚賞,但會議室裡的張力消散了,人開始重新說話,案子也開始動。那種鬆動不是誰輸誰贏的問題,而是一種能呼吸的感覺。他說,那一刻他才明白,道歉不是低頭,而是一種釋放,是讓時間重新流動的方式。


即使我每次都想拿著那個故事當作自己願意先道歉的典範,可真的輪到自己時,還是好難。

那個好難不是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是每一個要開口的瞬間,都像在和自己過不去。明明只是幾個字,卻要經過太多心理盤算:語氣要放到多低、句子要怎麼開頭、對方會不會覺得我在退讓,或者反過來,覺得我太輕易低頭。每一次都卡在這些想像裡,最後讓道歉變成了一場延遲的動作。

我把那位長輩的故事當作典範,要是我能先鬆口,能讓空氣重新流動。可當我試著那樣做的時候,身體裡卻有另一股力道在抵抗。那種抵抗不是驕傲,而是一種不願太快承認的倔強,一種想保留自我位置的本能。也許我並不是不懂得道歉的意義,只是還不想放棄那一點點被誤解的權利。被誤解,有時候比被原諒還安全。

對啊,懺悔,何錯之有呢?有時候只是我,不想放過而已。放過對方太容易,放過自己才是困難,排列組合下來,完全都不想讓這個念頭走了。那樣的困難不是劇烈的,而是緩慢的、持續的,就像掐著一個點不放,明知道它不會再痛了,卻還是要用力確認那裡的存在。那樣很輕鬆,因為有了重心,有了可以反覆回去的地方。這種輕鬆是一種假象,一種讓我在情緒裡找到秩序的假象。

在這個選定的主題裡,我們會習慣著堅守,那是因為已經做過太多練習:防守、進攻、重整語氣、重演場景,這些時間的投入都是一種時間成本。而每一次都像是在排練一場不會真正上演的辯論,只為了在心裡保留那一點勝利的姿態。那並不真的是勝利,而是我門對輸的一種控制慾。只要還在辯解,我們就還在場上。就像等在家具店裡,觀察那張最合適的單人沙發椅,等著別人離開,等它空出,然後坐下,佔據。那是我的小小城池,我的據點,我可以在那裡想像自己仍在主導。週而復始的練習、說法,都是為了日後若有人走來驅離時能夠反擊,就算一整天都沒有人在意,一週後有能有偶爾對這張椅子感興趣的人來找麻煩,但對方真的是有心找麻煩嗎?看吧,一旦搶佔了制高點,誰都有論點去鑽牛角尖。

但這樣的城池也讓人耗盡能量,無法往前走。

那些練習、說法、甚至語氣裡的停頓,早就成了一種慣性。當有人走近、試圖碰觸、甚至只是路過時,我的第一個反應不是理解,而是防衛。那種防衛幾乎是無意識的,是為了抵禦被看穿的危險。就算沒人真的要奪走什麼,我也早早築好了界線。也許我不是不願意和解,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在失去武裝的狀態下存在。


那麼關於懺悔的經典呢?那麼,跟神明說呢?

那些話語在神像面前往往顯得太輕,像是用氣音說出的願望,還沒被聽見就先散了。放下,讓自己輕鬆一點,這句話總被說得太簡單,可真正的起點從來不是願望,而是覺察。覺察自己正在執著,覺察那個不願鬆手的部分究竟是情緒、是驕傲,還是那種不甘心被世界誤解的倔強。只有在認識自己以後,才能慢慢從根部鬆開。可即使如此,放下也不會立即發生,它像一場緩慢的蒸發,需要時間讓念頭變薄、讓語氣變軟、讓自我從中心退開一點。

我有時候想,也許神並不真的聽我們說什麼,而是在看我們能不能靜下來。那種靜,不是祈禱的姿勢,而是一種在內部完成的轉向,像一種安靜的允許。當一個人開始願意承認,那其實就是懺悔的開端。

在這個秋老虎發威的早上,廟裡的香火比以往更盛。陽光斜斜地灑在屋簷的琉璃瓦上,反射出一層幾乎透明的熱氣,空氣裡混著檀香與灰的味道,淡淡的,卻讓人無法忽視。土地公依然秉公處理,一如既往地沉默,表情慈祥卻不干涉人間的細節。信徒們排成一列,手裡各自捧著供品,嘴裡唸著各自的願。沒有誰比誰虔誠,也沒有誰真的確定自己在求什麼。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那一柱柱香升起,慢慢彎成柔軟的形狀,像時間在空氣裡畫出的曲線。那畫面讓我想起,所有的懺悔最後都會被風帶走,無論說得多輕或多重,最終都會化成一種平衡。人求神,神觀人,彼此都在試著原諒自己。

有那麼一刻,我忽然覺得釋然,在這個62年難得一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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