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大多数(一)
陈浩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父母在外。
他们回家的次数,用手指头数得清。一到就问成绩,一走就留下一句“听话,读书,将来才有出息”。话说得不重,却一锤一锤敲在耳膜上。
送别太多次,他已学会不哭。站在屋檐下,看他们的背影拐过那棵死树,走进尘雾,再没回头。他才转身。
那天放学,他远远看见屋顶上蹲着个人,举着瓦片。
走近了,是父亲。
他愣住,脚下像踩了火,步子一下快了。
跑到屋前,他仰头喊:“爸,我考了九十分。”
父亲低头看他一眼,顺着梯子下来。
他两步上前,把卷子递过去,眼神亮得发烫。
父亲扫了眼,说:“嗯。有进步。别骄傲,下次那十分也拿到。”
语气平平,像饭前例行洗手。
他怔了怔。
那股热劲儿,一下散了。像纸燃到一半,被水泼灭,只剩冒烟的黑边。
他垂下头,把卷子折成四折,塞进书包底层。
背脊有些发凉。他想起那句“有出息”,忽然觉得,这世上所谓的出息,大概也就这样吧。
爷爷话少,脾气硬,盼他将来有出息。
家里人把希望全压在他身上,像守着一棵独苗。
凡是跟学习沾边的,舍得花钱,舍不得说夸奖的话。
他们住在三间土砖房里,中间是堂屋,墙上挂着一张泛黄的毛主席像,两边隔着厨房。
那台大头彩电常年雪花乱闪,洗衣机吱吱作响。
他的童年定格在这些旧物与昏暗之间。
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奶奶。
奶奶不讲大道理,不娇惯,也极少抱怨。
声音不高,认定的事,却很少退让。
有年夏天,天亮得早。
奶奶起得更早,做好早饭,喊他们爷孙俩起来吃。
饭后,她麻利地洗碗,把剩饭菜放进锅里,用木架垫着,转头对爷爷说:“中饭在锅里。”然后就出门,去了哥哥家。
傍晚,雨下得猝不及防。
爷爷坐在门口,盯着雨幕,嘟囔:“出门前也不看看天。看她怎么回来。”
陈浩站在旁边,没作声,只记得爷爷的影子在昏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
晚饭前,奶奶回来了。
手里拎着一把伞,边角带着花边,另一只手提着两包方便面。
衣服干,鞋底也干净。
爷爷皱眉:“哪来的?”
奶奶说:“雨大,有人让我进去躲,还给我泡茶。临走时借了把伞。”
她换鞋时,像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还是好人多。”
说完,走到陈浩身边,摸摸他的头,低声说:
“浩儿啊,以后也要做个好人。”
她这话说得不多,可每次他想起她,最先想到的,总是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