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的訊號塔何以在數位世紀倖存？
一、紅色航標燈
在卡爾馬的冬夜裡，當波羅的海的霧氣順著海岸線滲入城市，慢慢覆上那些紅瓦屋頂時，你其實看不到在為我們這座城市服務的那座塔。位於埃馬博達附近的 Bälshult 發射塔隔著森林與丘陵，距卡爾馬市區五十公里，它的鋼筋骨架深藏在瑞典內陸的黑暗之中。但即便肉眼無法看見，它卻在以另一種方式無處不在。在清晨喚醒你的收音機裡，在傍晚的新聞播報裡，在那種你難以察覺的安定感裡——你知道，在地平線之外的某個地方，有一道訊號正跨越黑夜，穿過瑞典的幽暗地景，向這座中古城市傳送。
想到這些會我感到幸福。就像我之前說的，直播有不可替代的價值。想到許多廣播電視行業的工作者在完成他們的工作，我就覺得非常安心。我當然已經無數次接收過塔傳來的訊號，通過我的收音機。我知道大多數人對無線電可能不像我這麼感興趣，畢竟它說到底也只是基礎設施的一部分，像城堡廢墟底下那些看不見的石基一般。不過最近，可能因為我開始更多使用SVT和SR的APP而懶於打開收音機了，躺在床上聽廣播還是用藍牙耳機更自在，聽著聽著我就突然開始思考了：塔為什麼還在？
這是瑞典，一個光纖覆蓋率領先歐洲，5G 延伸到森林深處，60%以上的人使用串流服務的國家。在這樣的地方，一座二十世紀的古老發射塔，在 2025 年究竟還能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搜索之後，我得到了一些比「技術惰性」複雜得多的答案。我發現這些塔並不是某種被時代遺忘的類比遺物，而是承載著瑞典對安全、對通訊、對「國家與公民之間契約」的深層理解的載體。在一個萬物被設計成可以升級、顛覆、或迅速淘汰的年代，這些塔代表著名為延續的哲學。
二、看不見的骨架
要理解這些塔為何如此重要，你必須先知道它們究竟在做什麼。距離我家最近的那座塔——以及瑞典境內散落的上百座同類塔台——同時肩負著多項任務：它發送 DVB-T2 地面數位電視，為任何裝上天線的人提供免費頻道；它發送 FM 廣播，讓數百萬瑞典居民在清晨與黃昏接收新聞與音樂；在一些地區則同步播送 DAB+ 數位廣播；而更關鍵的是，許多塔台同時作為行動網路的備援節點，一旦手機網路的基礎設施失效，這些塔就會立刻接管。
與其說技術細節重要，不如說背後的邏輯更值得注意。
從通訊的角度說，它們是一對多的廣播系統，不為速度、不為個人化而生，而是為可靠性與覆蓋範圍而存在。一座塔可以在毫無壅塞、毫無緩衝、毋須認證的情況下，對成千上萬的接收器同時傳輸訊號——沒有帳號登入，沒有介面選單，沒有軟體更新。只要打開裝置，你就能收到。
這種模式與現代通訊的主流邏輯形成鮮明對比。光纖與串流平台追求的是巨量資料、個人化推送與極致的速度，但這也造成了它的脆弱性——光纖可能被意外或蓄意切斷，行動網路在緊急時刻往往因大量連線而塞爆，串流平台則取決於伺服器、帳號系統、付費機制，乃至於企業是否願意提供某段內容。
瑞典的基礎建設規劃者做了一個非常「瑞典式」的選擇：新舊並存。快速的、個人化的系統與緩慢但可靠的系統同時維護。這種冗餘看似奢侈，直到某一天你真正需要它——當然，我希望你永遠處於和平的年代，最好不要真正需要它。
不過，維持這套體系正變得越來越困難。自 2016 年以來，瑞典經歷了一連串針對電信塔的破壞事件，其中一座高達三百公尺的主塔甚至被人蓄意推倒，造成數萬戶受影響。很快，在瑞典東岸，沿著 E22 公路，出現了多起疑似蓄意破壞的案件：纜線被剪斷、保險絲遭破壞、技術設備被摧毀。Teracom 的安全主管曾指出，儘管部分事件可能只是破壞公物，但「不能排除某些案件與情報蒐集有關」。
這是更有組織、更令人不安的行為。瑞典當局注意到，這些事件必須放在當前緊張的地緣政治情勢下解讀。原本為危機而建、為穩定而造的塔，反而成為新的脆弱點。
讓我記憶最深的一幕發生在斯德哥爾摩。2018 年，曾向民眾開放、附設觀景台與餐廳的 Kaknästornet 永久閉鎖，表面理由是維修成本過高，但後來曝光的真正原因，是外國情報活動增加，瑞典認定這座塔已成為高風險的情報目標。從 2019 年 12 月起，未經許可不得拍攝、測量或記錄這座塔的外觀。
原本象徵開放的塔，是公共基礎設施，是把人口分散的國度連接起來的媒介，如今卻需要武裝守衛、監控設備與法律限制。那些曾象徵連結的鋼塔，如今成了國家安全的弱點。
因此我看見的，不僅僅是一座塔的變遷，而是瑞典對廣播基礎設施所懷抱的信念：塔不只是工具，而是國家生命線。當一座塔可以覆蓋遼闊的鄉間，為成千上萬的人傳送電視、廣播與緊急警報，它就必然成為「單點故障」。因此國家必須以近乎軍事化的方式保護它。邏輯迂迴但深刻：塔守護人民，所以國家必須守護塔。如果你注意觀察，你也會發現這些信號塔和許多地方的電視塔在外觀上都有所不同，他們看起來更堅硬，更穩固，本身就更像是軍事設施。
一年前，在柏林我曾經參觀過他們的電視塔，那座廣播塔依舊重要，但並非生死攸關。因為德國的危機通訊分散於行動警報、App 和地方政府之間，廣播塔通常仍對民眾開放，少有瑞典式的緊縮管理。這反映了德國更分散的通訊體系，也反映了該國在二戰後刻意淡化的民防傳統。
那在中國呢？中國的地面廣播塔其實只佔整體資訊生態的一小部分，真正的訊息流動依賴網路平台與行動網路，緊急通報主要透過簡訊與行政命令傳達。即便塔受損，資訊連結也不會中斷。塔不保護政府，訊息控制才保護政府，因此塔的象徵性與敏感性倒還不如瑞典。
這些差異難以直接用技術選擇解釋，你其實可以看到不同政治文化對通訊、信任與國家責任的根本理解。瑞典對訊號塔的保護，是一份社會契約的體現：無論何時，國家都必須能夠向公民說話。
時間回到冷戰時期，當時的瑞典奉行武裝中立，不加入北約，卻準備在遭受攻擊時全力自衛。民防因此成為國家策略的一部分，通訊基礎設施被列入與糧食和醫療物資同等重要的關鍵項目。
那時，許多訊號塔都曾經過加固，配備了地下掩體、後備電源、冗餘傳輸線。邏輯很簡單：只要廣播仍在，國家就仍在。即使城市受損、道路阻塞、電話無法使用，一對多的廣播仍能触及人民，協助疏散、發布醫療指引，甚至只是確認政府仍在運作。
2006–2007 年瑞典從類比轉向數位電視，那場轉換雖然帶來大量混亂，但塔台並未被淘汰，反而因數位技術而變得更有效率、更可靠。因此，直到今天，加入危機來臨，瑞典民防局仍以塔台為危機通訊中心。在緊急狀況下，他們的指示簡短而直接：「進屋，打開收音機。」不是手機，也不是電腦，而是收音機。因為即使電網故障、行動網路塞爆、網路受到攻擊，FM 訊號依然會存在——那是一條高科技社會的低科技救命繩。
三、廣播作為一種生活方式
然而這些塔的存在並不只為了危機，它們已經深深嵌入瑞典人的日常生活。清晨開車穿越瑞典，你會聽見同樣的節奏：P1 的新聞、P3 的音樂、P4 的地方節目。FM 廣播依然陪伴著通勤、廚房、以及城市與城市之間漫長的車程。它是一種緩慢、穩定、沒有演算法、沒有個人化的媒介，全國的人在同一時間聽著同樣的內容。
這種節奏甚至近乎儀式。廣播節目在固定時間播出，錯過就錯過，它為日常提供了一種串流平台永遠無法複製的時間感。當我的鄰居提起她早晨聽到的新聞時，我能立刻明白她指的是哪一段——前提是我真的起床了哈哈，那是一種共享經驗的溫度。
信任也很重要。瑞典公共廣播政治獨立、鮮少廣告，被法律要求維持高新聞標準。在演算法與社群媒體失序的年代，這種穩定反而更顯珍貴。訊號塔不追求點擊率，不追求停留時間，它只是安靜地播送。
這也是為什麼瑞典拒絕像挪威那樣全面關閉 FM，而只推進有限度的 DAB+。過渡成本太高、覆蓋不夠、而且最重要的是——FM 更可靠，更民主，更能在危機中運作。
四、先進基礎設施中的矛盾
有趣的是，瑞典越是數位化，這些老舊系統反而越重要。這既不是懷舊，也不是恐懼，而是對風險的清醒評估。
波羅的海區域近年 GPS 干擾頻發、光纖遭破壞、行動網路在大型活動中多次癱瘓，而網路攻擊早已不是假想。這些都讓人意識到：我們的現代系統比想像中脆弱得多。
而地面廣播則簡單而直接：沒有登入、沒有 App、沒有容易被入侵的回傳通道。它不是無懈可擊，但它比多數現代系統都更堅韌。
此外，當資訊依賴商業平台——串流服務、社交媒體、應用程式商店——我們也必然受制於它們的演算法、獲利模式與企業決策。廣播則不同，它是公共領域的一部分，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公用設施。
五、塔的意義
在晴朗的夜裡，走在卡爾馬市中心回家的路上，我偶爾也會想起那座藏在內陸森林裡的塔，想起它的訊號如何橫越黑暗抵達我的收音機。人們很容易把這些系統視為過去的遺物，彷彿它們只是拒絕被時代淘汰的殘存物。但我並不這麼看。
塔是一個承諾：無論發生什麼，你的國家都不會停止向你說話。暴風雨中如此、停電影響時如此、如果災難降臨，你能保證自己接收到訊息，在那些現代系統常常會全線崩潰的災難時刻也同樣如此。只要訊號還在，連結就還在。
我曾與一位在卡爾馬住了一輩子的鄰居提起這座塔，她立刻點頭：「埃馬博達那座塔啊。我父親以前幫忙做過電力工程，他常說那是一座為未來而建的塔，為了讓我們永遠保持連結。」
她停頓了一下，又說：「即使你看不見它，你也知道它在。只要訊號還在，一切就不算太糟。」
這就是塔在北方文化裡的情感邏輯：它提供的不只是技術冗餘，更是心理上的安定。在這片沉靜廣袤的土地上，那一道無形卻持續的訊號，是某種提醒：你沒有被遺忘，你屬於一個持續運作、試圖保護你的集體。
六、當訊號穿越風暴
科技會改變，但某些基礎設施所承載的意義遠不止於其功能本身。瑞典的訊號塔得以留存，不是偶然，也不是官僚惰性，而是一種社會選擇：維持一種強韌、易得、不依賴商業平台、並能在混亂中持續運作的通訊方式。
然而這種理想如今正面臨另一種風險——那些塔原本是為承受危機而建，卻因其重要性而成為攻擊標的。塔越是關鍵，就越是脆弱；它的存續反而需要更大的防護。這其中的反諷令人難以忽視。
在一個演算法主導、注意力碎裂、資訊平台化的時代，這些老塔所提供的幾乎是一種「激進的穩定」：它們不優化、不個人化、不收集資料、不販售注意力；它們只是持續——或至少努力——地播送。
今晚，來自 Bälshult 的訊號仍會穿越森林傳入卡爾馬；明天，明年，可能下個世紀的夜裡也一樣，如同過去數十年一樣。你看不見那座塔，但你能在每一部被打開的收音機、每一台接收訊號的電視裡感覺到它。只是如今我開始思考：這樣的訊號還能持續多久？那道曾被視為理所當然的光束，如今顯得如此脆弱，在技術淘汰與蓄意破壞的夾縫之間維持著它最後的光亮。
而在這個事實之中，也藏著我們這個數位時代正在學習的一則真理：那些我們建來承受風暴的系統，也需要我們去守護；而有時候，最大的威脅正來自那些深知「如果訊號消失，我們會失去什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