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三角》观后笔记

chendister
·
·
IPFS
荒谬秩序下的权力碎片

2025年7月,我看完了鲁本·奥斯特伦得的《悲情三角》(Triangle of Sadness),这是我第三次接触他的作品——第一次是《方形》,第二次是《游客》,而这部片子,我不再只是惊叹于他的讽刺锋利,而是开始有一种更深的触动:他不是在讲故事,而是在做社会结构的实验。他的世界,表面上是理性和平等的,实则一层一层地编织着秩序幻象与道德伪饰。

❶ 共性与风格:秩序幻象下的崩塌实验

我开始整理鲁本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几种“形式动作”:

古典音乐对位(巴赫《十二平均律》、维瓦尔第《四季》):明明是混乱、腐烂、暴力的场面,却用极度理性的音乐盖章,营造出极度不适的秩序反差。

一群人朝一个方向缓慢地行走:如同人类本能地服从一个不可见的系统指令。

横平竖直的构图:构图本身像制度,就像“秩序感是这个文明最硬的外壳”。

开放式结局:不是叙事未完,而是导演故意悬置“道德惩罚”与“意识觉醒”之间的断点。

采访/问答式片段:角色站在镜头前,不再是人物,而变成“被观察的动物”。

在这部片子中,这些动作被用得更狠也更冷,构成了鲁本导演一以贯之的“社会观察实验法”。

❷ 三幕结构与权力动态

电影表面上讲的是一群时尚圈的人上了游艇,结果游艇翻了,最后他们在一个荒岛上建立了新的社会关系。

但这部片子的结构远比表面来得复杂。

第一幕:模特与性别失衡

• 男主角Karl是一个收入比女友Yaya低1/3的模特,虽然长得英俊,却在整个感情关系中极度被动、甚至隐形。

• 他尝试维护男性尊严,却不断被现实“经济规则”打脸。

• 这不是“性别反转”的小幽默,而是对**“资本美学下的性别交换逻辑”**的解构。

第二幕:游艇上的意识形态闹剧

• 船长是个喝到烂醉的社会主义者,俄罗斯富豪是靠“卖屎肥料”起家的资本家,两人在海上互骂“你们才是假社会主义”。

• 船上乘客都是全球化面孔,看似多元、看似融合,实则每个人都固守着自己的位置。

• 最荒谬的,是负责清洁的菲律宾人们必须在每次“镜头到来”前躲进员工区。这种制度性“隐身”安排,是导演最无声但最锋利的讽刺。

第三幕:荒岛上的秩序重构

• 船难后所有人漂流到荒岛,原本的“服务员”Abigail成了唯一能捕猎、做饭的人,社会阶级瞬间被颠倒

• Abigail以“生存技能”换取绝对支配权,包括支配Karl作为性伴侣,换取“零食与尊重”。

• Karl变成了“女王的宠物”,试图通过性维系新的阶层位置。讽刺的是:他其实喜欢这种被依附的确定性。

❸ Yaya vs Abigail:不只是女权,更是主动权

很多人可能会简单把Yaya和Abigail的冲突看成“两个女人争一个男人”。

我不这么看。对我来说,这场权力的斗争从来不是“感情”,而是身份与主动性之间的对决。

• Yaya起初占据高位,是模特、是KOL,经济优越;

• Abigail则是被规训最深的服务人员,卑微、自我隐形;

• 当Abigail第一次把炸鱼塞进嘴里,而不是分给大家吃,我知道:她要的不只是掌控资源,她要的是“不再等待”。

Yaya最后对她说:“回到现实社会后,我可以给你工作。”

这其实是一句高高在上的安慰,但Abigail早就不想再“靠别人给”了。

所以,在那条通往“可能恢复原阶层”的山路上,Abigail举起石头。

最后是否砸下不重要,我的判断是:从Karl的奔跑中,我们已经知道——她选择了。

❹ 对比《一出好戏》:想说的类似,说到点的不同

看到荒岛那段,我不自觉想起了黄渤导演的《一出好戏》。

两部电影居然在**“体制崩塌 → 新秩序建立 → 回归社会代价”**这个结构上有极其相似的路径。

我查了年份,《一出好戏》是2018年,《悲情三角》2022年。前者反而更早。

让我遗憾的是:黄渤想说的也许并不比鲁本少,甚至在表意野心上有很相似的路径——但最后说不到点。

观众绕了一圈回来,反而什么都没带走。而《悲情三角》就是稳、准、狠地戳穿了所有人的幻觉。

这不一定是导演能力的差距,我更愿意相信——这也许是审查体制与表达自由度的结构差异。

在中国拍片,不能说不该说不敢说,这三件事本身就让作者电影变得危险。

这让我想到中国导演娄烨最近因为“职务侵占”被调查——表面上看似经济问题,但几乎所有业内人都知道,更关键的原因是:他在没有获得“龙标”的情况下,将他的新片《一部未完成的电影》送上了戛纳特别展映单元。

而这部片子,正是围绕新冠时期的某部电影拍摄过程展开纪录。这就很微妙了。新冠这三年,成了一个我们集体经历过却无法讨论的“半禁忌”,几乎像是政治上的羞耻地带。我并不是说政府犯了滔天大错——所有国家都在摸索,没有谁真正准备好。但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承认某些决策的“不得已”、不能公开讨论某些局部失误?

也许,是怕“敌对势力”拿这些事来蛊惑那些智识尚浅的人。但在彻底封口与彻底混乱之间,难道就没有一条可以承认、可以反思的中间道路?

我不懂政治,我只是一个接触不到核心信息的小老百姓,但对真实的渴望,是我作为一个未来电影人的本能。

❺ 一点表演小思考

前几天刷到一个演员相关视频,说现在很多年轻演员抱怨:学了那么多年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不如短剧演员刷3分钟。

那个视频让我印象很深,他说:“很多演员抱怨自己学了布莱希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么多年,不如短剧演员演三分钟。”

但视频并不是在嘲讽专业主义,恰恰相反,它提醒我们——布莱希特在他那个时代,也是在体制缝隙中用反叛、策略与形式重建舞台的人

也许,真正好的创作者,不是等待“环境允许”,而是找到那种聪明又坚定的方式,在任何环境下都能说话。鲁本是,娄烨是。希望我也能成为。

我想了很久,发现这是我在看《悲情三角》之后最大的共鸣:

鲁本不是喊口号的导演,他是在现有制度允许的边界内,构建了一个超高完成度的实验空间,让我们自己撞上荒谬。

🔚 结语:文明社会的骨骼感

鲁本的镜头,总是整齐的。他让每个画面都“横平竖直”,让人类行为看上去“井然有序”。

但越是整齐,就越是荒谬。因为真正的秩序,从来不是线条决定的。


而我们这些文明人,可能就在这些镜头里,一点点滑向自己都不想承认的角色。

CC BY-NC-ND 4.0 授权
已推荐到频道:书音影

不急着变成“电影人”或“作者导演”,只是一个在写字的人。如果你刚好也在看——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