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我亲爱的家人（六）

1

二零一九年年末的一场疫情，仿佛按下时间的加速键，转眼间，时间悄然滑过，来到二零二四年。短短五年间，家中接连发生许多变故，宛如命运之手在无情地捉弄着他们的生活。

清明节当天，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一家人来到墓园，为爷爷、奶奶和大姑扫墓。天空中低垂的乌云，似是映衬着每个人心中的阴霾，沉重而难以驱散。在几个小辈之中，大哥的情绪尤为低落。两年前，大姑的突然离世对他打击甚大，不仅让他久久无法释怀，更直接加重了他的抑郁症。

二零二二年年初，大姑像往常一样忙着照顾孙女和孙子，却突然感到胃部传来一阵剧烈、难以忍受的疼痛。这突如其来的不适，让她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的表情也因为痛苦而扭曲。她虚弱地坐到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用尽全身力气挤出几个字，让孙女赶紧给大哥打电话。

大哥闻讯后匆匆赶回家，见大姑痛得几乎说不出话，立刻拨打急救电话。救护车将大姑送到医院，医生经过一番检查却未能明确诊断病症，只得建议让她留院观察。大哥起初以为是医生误诊，托关系带着大姑去了另一家医院。然而，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得到的结果却与之前如出一辙——病症仍然无法确诊。这接连的无奈与困惑让大哥更加焦虑，却又无计可施。

经过一系列检查，大姑疲惫地躺在病床上，但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她握着大哥的手，强忍疼痛，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碍事的，估计就是最近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了。”

“哎，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两家医院都检查不出来。”大哥坐在病床前，忧心忡忡地望着大姑。

“估计也不是啥大病，所以才查不出来。老大，你也别多想了，真没啥事儿的。”大姑强装乐观地说道，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却难掩憔悴的神色。

接下来的几天，大姑的病情时好时坏，医院组织专家会诊，但依然无法明确病因和病症，只能暂时通过药物缓解疼痛。眼看春节将至，大姑的病却始终未见好转。大哥和大姑父商量后，决定带她去北京的医院试试运气，希望那里经验丰富的医生能确诊病情，并给出详细的治疗方案。大哥将此事告知大姑，却没想到母亲严厉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老大，咱还是别折腾了。我现在连下地走路都没啥力气，更别说去北京了。”大姑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清，说话对她而言似乎已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可是，专家会诊已经好几次了，也还是没法确诊，我怕再这样拖下去……”大哥说到这里，声音已带些哽咽。他不想让大姑看见自己的样子，便低下头，转过身去，强忍着情绪。

“你也别太着急，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呢。”大姑依旧努力装出乐观的模样，或许是不想让大哥过于担心。她沉默一会儿，目光微微闪动，低声说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

“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哪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这事儿我想了很久，以前总是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跟你说。”大姑顿了顿，语气中透着一丝沉重，“但如今思来想去，还是得说出来。不然这件事憋在我心里，真是让人堵得慌。”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歉意，继续说道：“你得抑郁症的事情，也怪我。要不是当初我非要让你回辽宁工作，你在那家公司干得那么好，也不会之后去了大连被人欺负。都怪我，怪我眼界太窄，害了你！” 话到此处，大姑难掩悲伤之情，眼角泛起泪光。

“妈……我从来没有怪过您。当初就算您不说，我也是打算回来的。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不争气，抗压能力差，才会得病的。”

“老大啊，”大姑抬起头，眼神温柔却透着关切，“你其实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凡事都想做到完美。你刚得病的时候，我也非常不理解，总觉得好好的人怎么就会得抑郁症呢。但后来我想通了，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所以你心里别再有什么负担。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钱，就算你以后不上班，也够花了。你别太操心，咱家人总能一起撑过去的。”

大哥听后连连点头，坚定地附和道：“对……对，我们一定都能撑过去的。妈，你也别多想了，赶紧养精蓄锐。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虽然你现在不能出院，但这年还是一定要好好过的。”他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想用轻松的语气缓解病房中的沉闷气氛。

“那肯定的，这几天没看到我的宝贝孙女和孙子，可真是想他们了！”大姑欣慰地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期待，似乎提起孩子就让她的心情轻松许多。

大哥走出病房，来到室外，默默点起一支烟。他低头盯着地面，任凭寒风拂过脸颊，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此刻，他的思绪混乱不堪，像是被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笼罩，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些不好的念头，挥之不去。大哥反复回味着大姑刚才的话语，越想越觉得不安。从他记事起，大姑就是一个不太愿意分享自己感受的人，尤其是对孩子的歉意，这样的话更是少之又少。她一向和大多数传统父母一样，性格内敛，凡事总是埋在心里，碍于面子从不轻易开口。正因如此，今天这番话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告别，让大哥的心情愈发沉重。

大哥刚确诊抑郁症的时候，内心深处确实对大姑的坚持带有一丝埋怨。如果当初她没有执意让自己回家乡工作，也许他还能在原来的公司干得风生水起，甚至早已升职加薪，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失业在家，郁郁不得志。然而，每当看到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唯恐不经意间触碰到自己敏感的神经，他就无法理直气壮地将所有不满归结到她的身上。

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因为那家公司的不良工作环境所致，而非大姑的错。当初她想让自己回省内工作，无非是因为对自己的思念罢了。都说父母在，不远游，那时的他已经在外工作多年。大姑的这份自私，说到底不过是出于一颗母亲的牵挂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她又怎会料到如今的职场变化呢？

如今，大姑卧病在床，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大哥心中的结在那一瞬间终于解开，那些深藏在心底的些许不满，全部在此时此刻烟消云散。现在，他只希望母亲能够早日康复，一家人像从前一样，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

次日，大哥一家人聚在病房，陪伴大姑共度春节。一对儿女年纪虽小，却显得格外懂事，平日里活泼顽皮的他们，此刻安静地守在大姑身旁，时不时露出乖巧的笑容。

然而，当午夜的钟声敲响，死神却悄然降临，毫不留情地打破这原本美好安逸的一切。病房里温暖的氛围在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仿佛幸福在一瞬间化为泡影。白日里还和一家人有说有笑的大姑，此刻却突然间神志不清，口中断断续续地嘀咕着一些无法辨认的话语。没过多久，她的呼吸变得极为困难，胸膛急促起伏，身体无助地挣扎着，像是在承受一场无法忍受的剧痛。

二叔和其他人赶到时，只见大姑父和大哥坐在病床前，一脸茫然，无助得像是失去方向的鸟儿。看着他们的神情，二叔心里已经隐隐猜到大半，心头一沉，在一番思想挣扎后，他终于打破沉默，低声问道：“医生说，如果上呼吸机的话，还会有好转的希望吗？”

“医生也说不好。这病来得太凶猛了，到现在还无法确诊。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恶化了，白天还好好的呢！”大姑父紧握着大姑的手，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在竭力掩饰内心的痛楚，但脸上的神情却将他内心深处的迷惘与悲痛出卖。

“如果上呼吸机的话，其实对病人来说也挺遭罪的。如果希望不大的话，干脆就放弃治疗吧，也能让我姐少受点罪。”二叔冷静地分析道，语气虽平静，却透着无奈与不忍。

此时，站在一旁的老叔已泣不成声。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他从出生起便享受着大姑无微不至的照顾。都说长姐如母，大姑作为家里的长女，早早就承担起照顾三个弟弟的责任。对于年龄最小的老叔而言，大姑不仅是长姐，更是亦母亦友的存在。她始终挂念着小弟的生活，在他困难时总是竭尽所能地给予帮助。此刻，大姑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生命已然走到尽头，老叔只觉得命运残酷无情，为何偏偏将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她无情地夺走。他的内心充满愤怒与悲伤，却又深知一切已无力挽回。

大哥在病房里来回踱步，一言不发，眉头紧锁，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脑海中似乎有两种声音在激烈争吵。一方面，他明白上呼吸机只会加重大姑的痛苦，而根据医生的判断，以她目前的病情，几乎没有好转的可能。可另一方面，他又怀揣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害怕因为放弃治疗而错失一丝生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只要能让大姑的病情稍有起色，他也愿意拼尽全力去争取。大哥的内心无比纠结，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面临如此艰难的抉择。从前，每当遇到困难，他总是会第一时间向大姑寻求意见，而她的指点总能为他带来方向和安慰。而如今，母亲的生死权却落在他的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论如何选择，似乎都注定会在他的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遗憾。如果选择放弃治疗，他害怕自己会永远无法原谅这份“冷漠”。如果选择继续治疗，他又不忍看到母亲在病痛中受尽折磨。他深陷于两难之间，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

大姑父似乎看出大哥的难处，缓缓站起身来，幽幽地说道：“老大啊，不行咱就放弃治疗吧。我也是实在不忍心让她上呼吸机，那真是太遭罪了。而且就算用了，又能撑多久，谁也说不准啊！”

大哥听后沉默良久，他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衣角，内心中在做着最后的挣扎。过了许久，他终于长叹一口气，轻声说道：“嗯……还是放弃治疗吧。妈……对不起……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说完，大哥踉跄着走出病房，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一般，站在医生面前，颤抖着拿起笔，犹豫好久，才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面的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撕裂，痛彻心扉。

二姐站在大姑的墓碑前，神情肃穆，毕恭毕敬地上了一柱香。在她的记忆里，大姑虽然传统并略显封建，却对小辈们关怀备至。小时候，大姑总会每年为姐妹三人织一件新毛衣，每逢家里人过本命年时，还会特意准备红色的贴身衣物，并一本正经地叮嘱他们如何安稳度过这一年。她从小与大姑相处的时间不多，却始终能感受到大姑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

两年前，当二姐得知大姑病逝的消息时，她一度以为父母在和自己开玩笑。从大姑生病到去世，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那个原本温暖完整的家，被无情地撕裂成阴阳两隔。她知道，大哥的抑郁症一直未能治愈，如今又要面对母亲的离世。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但有些伤痛，并不是时间能够抚平的。这次回国，在与大哥短暂交流后，二姐明显感受到，相较于五年前，他的病情已变得更加严重。她想要安慰他，却无从开口。所有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法触及那颗满目疮痍的心灵。

二姐从二叔口中得知，自打大姑去世后，大姑父和大哥每日都郁郁寡欢。他每次去探望时，总能听到大姑父懊悔地念叨：“哎，都怪我没照顾好她。早知道会这样，我平时就该多关心她，带她多出去走走。” 话语中满是自责与遗憾，让人听了心里沉甸甸的，无从宽慰。

大姑父是个传统的男人，平日里少言寡语。二姐小时候去他们家玩时，总觉得他们夫妻俩互不搭理对方，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简单说上几句话。然而，大姑父并非不在乎大姑，只是从未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直到大姑去世后，他才真正意识到，她早已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失去她的空虚，像潮水般将他吞没，让他悔恨自己没能在妻子生前多些关怀和陪伴。只可惜往事不可追，从前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二姐看着大姑父那落寂的身影，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深处那难以言喻的悲痛与悔恨。

这两年来，大哥一家的生活表面上看已步入正轨。大哥如今接受了失业的现实，安心做起家庭煮夫，平日里忙着一对儿女的学习，和家里的大小杂务，看起来倒是安然自得。大嫂则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扛起养家的重任，虽然辛苦，却毫无怨言。大姑父每天除了帮忙照看孙女和孙子，便时不时去亲友家串门叙旧，用这样的方式打发时间。

然而，二姐却能感受到这平静表面下隐藏的悲伤。她曾多次看到大哥在深夜发朋友圈悼念大姑，言辞中满是思念与愧疚。然而，不久后，他又像是害怕家人担心一样，将这些动态默默删除，仿佛那些情感只能深埋在心底，无处倾诉。她注意到大哥头上悄然冒出的几根白发，以及眼睛下深深的黑眼圈，分明是长期痛苦折磨的痕迹。二姐心中一阵酸楚，她明白，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那压抑已久的病症依旧在无情地折磨着他，让他难以从痛苦中解脱。而唯一能支撑他的，唯有家庭和一双年幼的儿女。

2

老叔站在爷爷、奶奶和大姑的墓碑前，表情麻木。从前，即便日子贫苦，他心中仍然怀有一丝希望。但这几年接连不断的打击，仿佛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抽空，如今的他只是在浑浑噩噩中勉强度日。

大姑的离世，已然给老叔带来不小的打击，而几个月后，奶奶的与世长辞更是让他痛不欲生。虽然奶奶瘫痪在床多年，身体机能也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退化，一家人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当永别时刻到来时，那份至亲离开的痛楚却依然让人难以承受。

老叔仍然记得，在奶奶离世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她已经认不清人，但时不时还会断断续续地问：“怎么还不见我闺女来看我？”

为了不让奶奶伤心，一家人决定隐瞒大姑去世的消息。每当奶奶问起时，老叔只能无奈地哄骗她：“我姐在家带孙女孙子呢，一天到晚可忙了，等有空就来看你！”

好在奶奶已经糊涂，很快便忘记之前说过的话。

初秋的某个夜晚，奶奶的神智突然清醒许多。她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声音含糊不清，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要去找我闺女了，这么些天见不着她人，我想她了。”

老叔听后背脊一阵发凉，似乎预感到有那命中注定的离别即将发生。他立刻把家人全部叫来。果然，当天夜里，奶奶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于这件事，家里人众说纷纭。向来迷信的老叔和大姐一家坚信，这一定是地狱的小鬼假扮成大姑的模样，将奶奶的魂魄勾走。而一向理性的二叔则认为，奶奶虽患有老年痴呆，但每次听到家人提到大姑时，那闪烁的眼神与迟疑的表情，说明她心里早已明白，只是选择装糊涂而已。然而，尽管二叔试图用理性去分析这些细节，却也无法解释奶奶临终前的反常举动。他不由感慨，世间确有许多事情，甚至连科学也无法给出答案。

这还是二姐第一次听到大人们谈论此事，从前，她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认为一切都能用科学解释。然而，自从爷爷去世后，她的信念开始动摇，时常思考是否真的存在死后的世界，以及灵魂的存在。奶奶去世前的异样，又让她内心多了一份迷惘。她无法确定，奶奶在那个夜晚究竟看到些什么。亦或，这仅仅是一种临终前的预感。人在离世前是否真的会看到已故的亲人？是否真的会有离世亲人的灵魂，前来为往生者引路？

二姐突然想起年少时爷爷的葬礼，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具体的场景和葬礼的过程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可她却像是被某种力量击中，清晰地回忆起那时自己对死后世界的思考。这一次扫墓，又唤起那尘封在心底的迷思。如今，她更愿意相信死后的世界确实存在。否则，人这一辈子如此辛苦，若离世后一切都化为乌有，生命仿佛完全失去意义。她宁愿相信，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一个无忧无虑的理想乡，静静等待着人们从尘世的苦海中解脱，让人生的尽头有一个美好的归宿。

二姐看着老叔将纸钱一点点投入火盆，跳跃的火焰像饥饿的野兽，迅速吞噬每一张纸钱。灰烬腾空而起，在风中旋转几圈，挣扎着寻找方向，最终被吹散得无影无踪。老叔的头发早已花白，在火光中显得更加刺眼。他的背微微弯着，似是背着一座看不见的山。比起二叔，他看起来苍老许多，眼里写满人间沧桑。

亲人的离世已让老叔痛苦万分，而三妹的离婚更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谁也没想到，五年前那场盛大的婚礼，竟成了三妹与前夫爱情的顶峰。从那以后，两人的生活逐渐滑向低谷，矛盾不断累积，直到去年年初，这场婚姻终于以离婚收场，为这段失败的感情画上句号。

对于此事，老叔一家人将其视为人生中的污点，讳莫如深，从不愿多谈。二姐也是从父母的只言片语中，才勉强拼凑出事情的大概经过。

结婚初期，三妹和前夫曾度过一段甜蜜幸福的时光。然而，随着三妹的工作日渐繁忙，两人之间的沟通逐渐减少，生活中的琐事也一点点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前夫认为三妹不该为工作投入过多的精力，应该逐渐回归家庭，为未来的孩子做好准备。而三妹却坚持认为，事业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即使将来有了孩子，也不该因此而牺牲自己的职业发展。

顺丰的工作压力巨大，三妹每天都加班到很晚，连周末也常常被工作事务缠身。高强度的工作让她的身体状况不佳，一直未能怀上孩子。这件事成了两人之间挥之不去的一根刺，刺痛着彼此的心。为了弥补这份遗憾，也为了让婚姻重回正轨，两人最终决定借助科技力量，通过试管婴儿的方式成功怀孕。

三妹怀孕后，决定回到沈阳，在老叔和老婶的照顾下安心养胎。然而，前夫却以“在沈阳呆不习惯”为借口，选择继续留在大连。长期的两地分居，让本就如死灰般的婚姻生活更加支离破碎。她原本以为，双胞胎女儿的出生会为两人的婚姻带来转机，甚至重新点燃昔日的温情。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不得不终结这段婚姻。

一双女儿出生后，前夫虽赶到沈阳陪伴三妹，但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总是心神不宁，似乎藏着心事。对她的态度也明显不如从前那般关心，甚至流露出一丝冷漠。闲暇时，他总是抱着手机不离手。起初，三妹以为他是在玩游戏，但后来却发现，他却是在和别人聊天。尽管这一发现让她隐隐感到不安，但她不愿往坏处想，只能欺骗自己，认为他可能只是忙于工作上的事情。然而，每当她旁敲侧击地提醒他不要总看手机，多花些时间陪伴新生儿时，他却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甚至对她和孩子流露出漠不关心的态度，这种疏离让三妹的心一点点沉到谷底。

所有的一切终于在两个女儿满月后彻底爆发。一次偶然间，三妹无意中看到前夫手机里与其他女人调情的消息，那些暧昧的字句犹如尖刀，瞬间刺穿她一直试图维系的平静与自欺欺人的防线。她在一瞬间失去理智，疯狂地嘶吼着，质问他到底在和谁彻夜不眠地聊天。他起初还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忠，但当三妹拿出那条暧昧短信的截图时，他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便将事情全盘托出。

原来，早在两人结婚初期，前夫就疯狂迷恋上大连当地的一名网红。起初，他只是用自己的工资在直播平台上给对方刷礼物，可后来，在三妹回沈阳养胎期间，他见没有束缚，开始变本加厉，经常约这名网红出来，将大把金钱挥霍在情人身上。

疫情初期，前夫离开顺丰，与朋友合伙投资开了一家网店。然而，由于运营不善，网店的盈利情况一直不尽人意，他的存款也几乎耗尽。尽管如此，为了在情人面前炫耀自己的财富和地位，他仍然出手阔绰，肆意挥霍。甚至，他还欺骗三妹，假借投资做生意的名义，前前后后从她和老叔、老婶那里骗走十余万元。

得知真相的三妹，仿佛跌入刺骨的冰湖，内心被失望、愤怒和悲伤填满。她没有半分犹豫，把事情的原委告诉父母，并毅然决定与前夫离婚。

前夫万万没想到三妹会如此决绝，无论他怎样哀求挽留，她都无动于衷，铁了心要离婚。经过一番拉扯后，这段短暂的婚姻终于画上句号。离婚协议中，前夫同意在规定期限内如数归还欠三妹一家的钱，两个孩子的抚养权归三妹，他每月支付五百元抚养费作为补偿，直至两个女儿成年为止。

自从去年年初离婚后，三妹便留在沈阳，一边工作，一边和老叔老婶一起艰难地抚养着一对双胞胎女儿。老叔本以为女儿结婚后，他和老婶两人就能颐养天年，安度晚年，却没想到三妹的婚姻竟会如此坎坷。

原本两个人抚养孩子不是难事，可如今三妹独自肩负起这份责任，而前夫支付的抚养费在高物价的当下显得微不足道。老叔微薄的退休金，以及早年间辛苦攒下的积蓄，几乎全都用来支撑三妹和两个外孙女的生活。

老叔曾多次劝说三妹，不如狠下心来让前夫抚养两个女儿，毕竟前夫家的经济条件要比三妹家宽裕许多。然而，十月怀胎，血浓于水，三妹始终不舍得让两个孩子从小过上没有母亲陪伴的生活。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她不得不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甚至在网上接一些兼职，尽力贴补家用。

老叔看着女儿如此辛苦，却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将所有的苦楚都埋在心中。他的心里充满对前女婿的愤恨，但更多的却是对女儿的深深亏欠之情。他觉得，如果不是当初自己和妻子催促三妹结婚生子，女儿或许就不会陷入如今的窘境。如果自己早年能更努力一些，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她也许就不用为了多挣些钱而呕心沥血，过上这般劳累的日子。他的所有哀愁，化作心中解不开的结，摧毁了他对生活的全部美好幻想。短短几年时间，老叔变得异常苍老，原本爱开玩笑的他，脸上已不再见半点笑容。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般，眼神中写满沧桑与无奈，透出一种深深的疲惫与对命运的不甘。即使面对两个可爱的外孙女，他也只能勉强挤出笑容，强装快乐。然而，他内心深处早已对生活失望透顶，变得麻木不仁，对周遭的一切失去往日的热情与期待。

老婶原本打算从工厂退休，但自从发生这一连串的变故后，她不得不继续坚持工作，希望趁着身体还吃得消，多挣些钱，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尽管她将头发染成黑色，但发根那难以掩盖的白发，以及脸上日益加深的皱纹，还是无情地透露出岁月的痕迹和生活的重压。即便如此，老婶依然毫无半点怨言。或许是从小在农村生活的经历，让她练就一身坚忍不拔的品性，面对困苦从不轻易言败。亦或是她深知，如果自己也垮下，这个家就真的再也撑不住了。

经历这一系列的变故，三妹相比以往成熟许多，却不再似从前那样活泼。她除了埋头工作，剩下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来陪伴两个女儿。在离婚初期，她曾幻想自己或许还能找到另一半，然后两人一起抚养双胞胎女儿。然而，几次相亲过后，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再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她也渐渐明白，依靠别人终究是不可靠的，想要改变现状，唯有靠自己努力奋斗。

为了给孩子们创造更好的未来，三妹决定调去南方工作。那里不仅有更多的晋升机会，工资也比沈阳高。更重要的是，将来即使调回沈阳，工资也不会因此下调。对于肩负沉重经济压力的她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选择。虽然这意味着她和孩子们要经历一段短暂的分别，但为了孩子，她别无选择，也没有退路。

3

扫墓回来的路上，三妹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推进，曾经的乡村旷野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高楼大厦。车子驶过高速的某个路段时，她突然打破沉默，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对坐在一旁的二姐说道：“你还记不记得这地方？从前这里还是乡下，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二姐努力回忆，却始终想不起这是哪里。自从出国后，每次回国，她都觉得国内的变化飞速，曾经熟悉的家乡让她倍感陌生。她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几分尴尬的笑容说道：“不记得了，就算以前来过，现在也认不出来了。”

“我姥姥家从前就在这附近，小学有一年的暑假，你还过来呆了好一阵呢。那个时候真快乐啊，我俩每天在草丛间跑来跑去，晚上还爬到房顶上看星星。可惜，长大之后，这样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三妹叹了一口气，目光深远，仿佛透过车窗看到那些遥远而单纯的时光。

三妹的话语唤起二姐内心深处那段遥远的回忆，那些曾经的画面，虽然早已被时光冲淡，但此刻却随着三妹的讲述，一点点清晰起来。那似乎是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的一个暑假，她苦苦哀求二婶，想要跟随老婶去乡下玩。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她，从未踏足过农村，对于那个未知的世界，她向往无比。对她来说，乡下意味着新奇和自由，还能让她从枯燥的学习中暂时解脱出来，享受一段真正的童年。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星期，但二姐觉得那是她年少时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乡下的风光令她流连忘返。绿意盎然的草地像柔软的毯子，延展开来，消失在远方，与蔚蓝的天空相接。她和三妹每天都在清澈见底的河边嬉戏玩耍，累了便躺在草地上，看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两个姐妹经常根据云彩的形状发挥想象，把它们联想成各种事物，随后滔滔不绝地讲起天马行空的故事。远处传来的牧羊人铃铛声，与微风的呢喃交织在一起，像一首世间最美妙的歌，荡漾在清甜的空气中，让人沉醉其中，忘却一切烦恼。

晚上回到家中，老婶总会准备一桌可口的饭菜。新鲜天然的食材经过精心烹饪，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气，让两个孩子忍不住咽口水。饭后，两人爬上房顶，躺在凉爽的瓦片上乘凉，仰望着漫天繁星，轻声讲述着对未来的期许。还是孩童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渴望快点长大。那时的她们，对长大的意义一无所知，只觉得那是自由和美好的代名词，却未曾料想，长大之后的生活竟会如此不堪。

虽未经历婚姻的烦恼，二姐的生活却仍然是一地鸡毛。疫情期间，北美的科技行业发展迅猛，各大尖端科技公司纷纷扩招，技术招聘岗位的需求也随之增加，薪资水平比传统行业高出许多。面对诱人的薪水，二姐毅然跳槽到一家互联网头部公司，继续从事技术招聘工作。起初，工作上的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到了二零二三年，随着市场环境的下滑以及科技就业市场的逐渐冷却，那些曾经疯狂扩招的科技公司，纷纷启动裁员计划。行业趋势的骤然转变，让二姐的工作环境变得前所未有的压抑和不安。

二姐本以为自己工作兢兢业业，业绩良好，可以躲过裁员的风险，然而资本家的无情，在她接到通知的那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去年的五月，二姐刚休假回来，还在忙着处理积压的邮件，便收到一则紧急会议通知。会议中，不仅有招聘部门的同事，还有来自其他多个部门的同事。电脑屏幕上，同事们大多一脸茫然，不过也有一些人似乎已经猜到会议的内容，脸上带着复杂的神情，流露出惶恐与忐忑。

几分钟后，公司高管加入会议，向大家宣布裁员的决定。由于公司业绩下滑，不得不进行大规模人员调整，而参加本次会议的员工，自即刻起将不再隶属于公司，所有权限也随即被取消。二姐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天塌了一般，脑海中一片空白，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个月前，公司已经进行过一轮大规模裁员，她当时以为自己顺利躲过这场风暴，可以继续安心工作。可没想到，失业最终还是轮到她的头上。即便公司承诺支付一笔慷慨的遣散补偿费，政府也提供失业金保险，但她仍需要承担房子的贷款以及日常生活的开销，这笔账算下来依然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二姐关上电脑，心乱如麻，她不知道该如何将自己失业的消息告诉二叔和二婶。自从高中出国后，父母虽不再像从前那样对她要求严格，但作为家里唯一出国留学的小辈，她毕业后顺利进入国际大公司工作，不仅是父母的骄傲，更是全家人的骄傲。每次回国时，大人们在向别人介绍她时，总会特别强调她是高材生。即使在如今这个出国留学已变得相对容易的时代，家里人依然将她视为小辈们的榜样。

现下，突然失业的二姐深感愧疚，仿佛辜负了父母和家人们一直以来的期待。曾经引以为傲的成就，在这一瞬间轰然破碎。从前的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谦虚，但内心深处始终怀着一份高傲。她自认为，与家里的其他兄弟姐妹相比，自己更加出类拔萃。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孩子，自出生以来，生活条件更加优渥，也得到许多旁人无法企及的资源与机会。

一直以来，二姐总是将自己包装成精英的模样，用各种光鲜亮丽的衣饰装点自己，出入高档精致的场所。在旁人的赞美和羡慕中，她逐渐迷失自我，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天之骄子。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第一次彻底认清现实的残酷和命运的无常。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别人并无两样，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普通一员。曾经用来构筑优越感的那层外壳，在得知自己被裁员的那一瞬间，被轻而易举地剥去，露出她原本平凡而又脆弱的真实自我。

二姐想要找朋友倾诉，可又害怕他们会在背后无情地嘲笑自己。从前，她总觉得自己的工作比朋友们体面得多，能够在世界顶尖科技公司工作，而那些朋友不过是在不知名的小公司上班，薪资也远不如自己。如今，她只觉得曾经的那些想法可笑至极，完全是被名利冲昏头脑，甚至荒唐地瞧不起别人。可就在今天，现实狠狠地给她一记耳光。至少那些朋友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她却被自己曾引以为豪的公司毫不留情地抛弃，陷入失业的窘境。

心神不宁的二姐，漫无目的地徘徊到多伦多市中心。繁华而拥堵的大街上人头攒动，此时已是午饭时分，高档办公楼里的白领们一个个衣着精致，神采飞扬，或独自一人，或三五成群，穿梭在街边的饭店之间。她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自己曾经的模样。那时，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穿着精致得体的职业装，步履匆匆地穿梭在繁华的市中心，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如今，这一切却已然成为遥远的过去，让她倍感失落。

不知过了多久，二姐听到胃咕咕作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早上到现在竟然滴水未进。她本想去从前和朋友们常去的那家餐厅吃饭，但随即想到那里价格高昂，如今的自己已不再适合这样的消费。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市政厅广场前的热狗摊，随便点了一份便宜的热狗。她机械地咬下一口，却食不知味，只是勉强吞咽着，将热狗塞进早已空空如也的胃里，好让自己稍微有些力气继续撑下去。

二姐看到不远处，一个流浪汉懒散地瘫坐在地上，身上的破烂衣服布满污渍。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咖啡纸杯，偶尔抬起头，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向路过的行人乞讨，与这个富庶的城市显得格格不入。过去，二姐认为流浪汉之所以沦落至此，完全是因为他们不努力上进所导致的。然而，如今回想，这种看法未免太过傲慢。世事无常，往往让人措手不及。昨天，她还是名企的员工，而今天却失去工作。家里的账单不会因为她的失业而停掉，那种压迫感让她第一次感受到生活的脆弱。望着不远处的流浪汉，她不禁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无力承担支出，是否也会像他一样流落街头，以乞讨为生？这个念头让她内心一阵哆嗦，对未来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逐渐侵蚀她的思绪，让她久久无法平静。

回到家后，二姐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脑海中一片混乱，思绪像脱缰的野马般四处奔腾，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内心经历一阵挣扎后，她才迟疑地拿起手机，拨通二婶的微信。

电话那头，二婶的声音中还夹杂着几分睡意：“喂，小老二，今天怎么这么早来电话？” 她的语气中带着惯常的亲切，却隐隐透出一丝意外。

二姐听到母亲熟悉的声音，刚才在脑海中反复准备好的台词，竟像是长了腿逃之夭夭。她啜泣着，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拿着电话沉默许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二婶吓了一跳，连忙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可别吓唬我啊。”说完，还急忙喊来了二叔，让他一起听电话，语气中满是焦急。

过了好一会儿，二姐才稍稍平复心情，将自己被裁员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讲给父母听。

二叔听完后，语气平静地安慰道：“你别太着急上火了，这些事情很正常。现在的经济环境就是这样，工作没了就再找。再说，你还有失业金补助，总还能撑一阵子，没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可是失业金也没有多少钱啊，”二姐的声音中透着焦虑，“我的房贷和乱七八糟的费用加起来也不少。要是一直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要是真没钱了，我会不会要去大街上流浪啊？”

“大不了我们给你补贴一点呗，或者再不济，你把房子租出去，回国来，我们养你！”二叔语气轻松地说道，试图缓解女儿的焦虑。

“就是啊，你听你爸的，别太担心了。”二婶也跟着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不就是人生的一段小波折吗？从小到大，你也没受过什么苦，这次就当是个历练，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人一唱一和，开导着二姐，让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下来。

“我和你妈两人也不指望你挣大钱，”二叔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却带着浓浓的安慰，“你这段时间就当放松一下，好好调整自己。如果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就去试试，要是暂时没有合适的，也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记住，不管怎样，我们都能帮你兜底，天塌下来还有爸妈顶着呢。”

二叔和二婶又耐心劝导二姐一阵，才依依不舍地挂断电话。与父母通话后，二姐的心情确实好转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焦躁不安。一方面，她庆幸自己还有父母作为坚强的后盾，另一方面，她却感到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已经三十多岁的她，本该独立自主，却仍然需要依赖父母的资助，她对自己失望至极，内心充满矛盾。

接下来的几个月，二姐不停地投简历找工作，这期间也获得几次面试机会，但最终都石沉大海，没有下文。就在她对求职几近绝望时，一位朋友为她介绍了一份初创公司的工作。工资虽远不如从前那般丰厚，但此时的她已不再挑剔。失业的日子实在难熬，尽管心里明白有父母的支撑，可她清楚，这绝不是长久之计。眼下最重要的是放下面子，先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条件不如从前，只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生活才能逐渐步入正轨。怀揣着这样的心情，她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份工作，重新返回职场。

只是，现实有时远不如理想那般美好。在当前的经济形势下，初创公司难以维系。今年年初，公司宣告倒闭，二姐再次回到失业的状态。她开始陷入无休止的自我怀疑，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失败。看着身边的朋友都已成家立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而自己却仍为找工作而发愁。曾经高傲自信的她，在生活的又一次重创下变得怯懦，逐渐丧失对生活的热情与乐趣。每日的焦虑与无助，仿佛在她的世界里铺上了一层浓厚的阴霾，将她困入其中，难以挣脱。

远在大洋彼岸的二叔和二婶，看到二姐一人在外漂泊，又接连经历两次失业的打击，心疼不已。经过商量，他们决定让二姐暂时回国，好好调整心情，休整一段时间，再为将来做打算。

二姐处理好房子，终于在清明节前踏上回国的飞机。不似从前那样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此时的她如同一只丧家之犬，满身疲惫，终于深切体会到生活的艰辛。

此时此刻，二姐不由得想起年少时和三妹在乡间度过的那段自由自在的时光，内心不禁一阵感慨。那时候，她总以为长大后会更加快乐。可如今，她深深体会到，成长的代价竟是如此沉重。如果早知如此，她宁愿一辈子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就像彼得潘那样，永远沉浸在童话世界里，不被世俗的喧嚣与压力所侵袭。

经此种种，二姐逐渐对未来充满迷惘，她努力寻找方向，却似乎再也无法找到人生的意义。从前，她以为住在大房子里，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就是人生的全部。然而现在，在经历过事业和感情的失败后，她突然意识到，那些所谓的成功与荣耀，不过是虚假的外壳。尤其是在给亲人扫墓之后，她终于明白，人死后终究归于尘土，生前的荣誉和财富皆无法带走。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可世人却依旧前赴后继地追逐着名利，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直到最终才发现，那些看似重要的东西，其实是如此的虚无缥缈、不堪一击。

这时，远处的天边，阳光穿过云层，像耶稣的圣光般洒向大地。二姐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孩童时爷爷简述过的《圣经》故事。那时，她觉得这些不过是迷信，是穷苦之人为了逃避生活的苦难，选择信奉宗教来麻痹自己。但此刻，在亲身经历过人间疾苦后，她开始重新思考那些曾被自己嗤之以鼻的信仰，内心隐隐有了一丝触动。也许，信仰并不单纯是封建迷信，而是当人们陷入迷茫时，指引方向的一盏灯。她想起父亲这些年，在经历亲人的离世，和女儿事业的不顺后，开始虔诚地信奉佛教。起初，二姐难以想象受过高等教育的父亲竟会研究佛法，甚至对它深信不疑。然而，眼下她终于明白，父亲也有身为而人的迷惘与困惑。也许宗教无法为他解决现实的困境，却能够帮助他找到内心的平静。

4

相比大哥和两个妹妹，大姐一家的生活倒是平稳许多。眼下，夫妇俩正满怀欣喜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

大姐在零售行业工作多年，长期不规律的生活作息，令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迟迟未能如愿怀上孩子。几年前，她曾怀过一次孕，但因意外流产而失去孩子，此后她的身体变得更加虚弱。大姐夫体谅她，原本打算接受丁克生活，但两人实在喜爱孩子。尤其是在大哥和三妹的孩子接连出生后，看到家庭中充满欢声笑语，夫妇俩深受触动。经过一番商量后，他们决定借助试管技术，努力尝试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为了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大姐辞去工作，在家专心备孕。如今，大姐夫在铁路部门的工作稳定，加上两人的积蓄，以他一人的工资维持家庭开支并非难事。

此时，大姐已怀孕快三个月。为了保险起见，家人劝她安心在家养胎，避免前往墓地这样阴气重的地方。一行人扫墓结束后，便来到大姐家，尽情享受这场久违的家庭聚会。

大姐夫早已准备好一桌丰盛的饭菜，只等众人落座。大哥和三妹的孩子早早被送到大姐家，聚在一起嬉戏玩闹，俨然将家里变成一个热闹的小型幼儿园。孩子们此起彼伏的笑声，和追逐打闹的欢呼声，吹散了萦绕在家人心中的阴郁。看着这群可爱的孩子们，论谁都无法藏住笑意

几年前，大姐一家购置一套三室的房子。虽然装修简单，但整体格局开阔，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明亮而温暖，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奶奶的房间依然保留着原来的模样，但为了迎接新生儿的到来，一家人开始着手计划，对房间进行简单改造，并添置一些适合孩子使用的家具，为迎接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做好充分准备。

大爷和大娘许久未见二姐，显得格外激动，一会儿递水果，一会儿拿零食，生怕照顾不周。与五年前相比，两人虽进入暮年，但大姐怀孕的喜讯仿佛给了他们新的希望，让两位长辈精神焕发，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大姐坐在餐桌前，一脸欣慰地看着几个孩子在一起玩耍，转头与二姐聊起家常：“你的事，我听二叔和二婶提过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次回来就好好放松一下吧。你之前一个人在国外打拼，也确实不容易。”

二姐点了点头，显然不愿多谈自己的事情，随即转移话题：“你现在怀孕感觉怎么样？身体还好吧？我听我爸说你为了备孕把工作辞了，适应得还好吗？”

“哎，别提了，”大姐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现在都不敢乱动，也不敢随便吃东西，就怕像之前那样又出意外。全家人都把我当宝一样伺候着，这一天天的，可真是快把我憋坏了！”

“你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到时候可以随便出去玩，想吃啥就吃啥！”二姐笑着打趣道。

“一看你就是没生过孩子的，”大姐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透着一丝调侃，“等孩子出生了，还哪有时间管自己的事儿。到时候，一天到晚全是围着孩子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声音不由得轻了几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未来倾诉着期待和无奈。

“那还不如干脆就不要孩子了，那多快活，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但你也知道我特别喜欢孩子，再加上你大姐夫家里总是催，想来想去还是要个孩子吧。”

大姐一向深受孩子们的喜爱，即便是在外面，陌生人的小孩见到她也总会喜笑颜开。自从大哥和三妹的孩子出生后，她对几个侄女、侄儿更是宠爱有加，常常变着法儿给他们买玩具和好吃的。或许是因为她的童年在贫困中度过，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超出年龄的重担，这让她格外珍惜这些孩子，竭尽所能地给予他们自己曾经缺失的快乐与无忧。尤其是在三妹经历离婚之后，她更是主动分担，时常帮忙照顾两个年幼的侄女，为孩子们带去一份难得的温暖与安定。

而今，大姐即将成为人母。喜悦之余，她心中仍带着一丝隐隐的担忧。一方面，她忧虑孩子的到来会加重家里的经济负担。毕竟，如今的物价早已今非昔比，尤其是孩子的吃穿用品，价格高昂。她虽不喜欢与人攀比，却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重蹈她童年的艰辛。大姐夫的工作虽稳定，年初还涨了薪资，但一家人的开销全靠他一人支撑，仍让她心中不免忐忑。她计划等孩子稍微长大些，自己再重返职场，以减轻家里的压力。

另一方面，大姐深知，当下的社会不似从前，与她小时候相比可谓天壤之别。年轻时，她虽未念大学，但仍然能找到一份收入尚可的工作。然而，现在的职场竞争愈加激烈，本科学历都难以脱颖而出，许多职位甚至需要研究生学历才能勉强入门。为了让孩子在未来激烈的竞争中占得一席之地，教育上的投入绝不能含糊。可是，大姐和大姐夫的学历都不高，他们的父母在孩子的教育方面也无法给予太多指引。每每想到这些，大姐便感到头疼，担心自己无法全力托举，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种担忧像一根无形的弦，时刻绷在她的心头，加深了她对未来的焦虑。

怀孕期间，大姐不仅向大嫂请教许多育儿经验，还从二婶那里借来不少关于孩子教育的书籍。从小到大，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投入地读书。她害怕自己无法胜任母亲的角色，更担心自己贫瘠的知识在日后无法为孩子提供正确的指导。这些念头让她心中充满不安。此刻，她不禁有些后悔，懊恼自己年少时没有更加努力地学习。如果当时再用功一些，也许如今的她，可以为孩子提供更优渥的生活条件，和更富有文化氛围的家庭环境。

看着大哥和两个妹妹的生活被命运百般捉弄，使她更加惆怅。二姐曾是家里最出色的孩子，却也同样要面对事业的挫折。大哥也曾是个能力出众、充满干劲的人，如今却早已被生活磨平棱角，选择妥协和放弃。而三妹虽然在事业上小有成就，却被无休止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她看似坚强，其实只是为了孩子咬牙坚持，即将迈入中年的她，事业上也潜藏着各种不确定。

这个社会变化得太快，快得让人无所适从。大姐无法确定，今后等待肚子里这个未出生的孩子会是怎样的情景。有时，她也忍不住自问：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仅仅为了满足她想要孩子的渴望，就擅自决定将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世界。

这时，大姐夫的声音打断大姐的万千愁绪，他催促着大家赶紧上桌吃饭。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望着满桌的菜肴，却沉默不语。从前，总要等爷爷、奶奶先动筷，大家才会开动，而如今，两位老人已不在，这一变化让人心里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二叔轻声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示意大家动筷。

不多时，家中渐渐热闹起来，孩子们一边吃饭，一边兴奋地分享学校里的趣事。大人们也逐渐聊起家常，气氛慢慢恢复往日的温馨。生命仿佛一场轮回，有人离去，也有人到来，而新的生命总会带着希望不断延续。人生在世多有不如意，但终究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即便前路布满荆棘，也只能像老叔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一样：

“还能咋办，凑活过呗！”

2024年冬于渥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