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與野花
回到家,我感到一種寂靜和孤獨。熱鬧都是別人的,只有孤獨是我自己的。心裡空落落的,就像我的公寓一樣——堆滿了工具和回憶,但廚房裡沒有人。
我和維明的故事在這一天結束了。我的處境,像是一個即將崩塌的烈火燃燒的高塔,需要我奮不顧身地墜落,而不是繼續懸掛在塔上。
朋友說,那是塔羅牌里最凶險的一張卡牌。我抽中了它。它的核心是,當根基已腐朽,強行維持虛假的穩定只會帶來更大災難。崩塌是必要的清算,墜落是通往重生的唯一路徑。那是我第一次做塔羅牌咨詢。現在回想起來,那是我上一段關係的結束,也是之後新生活的開始。在那次咨詢里,我將我自己的狀態與情緒,一一投射在高塔牌所設定的情境里,彷彿一場腦海中的沙盤推演,終於明白了最簡單的道理——在塔上面懸掛得越久,對自己的傷害會越深。
1
維明讓我傷心了兩次。
第一次,我把他介紹給了江嶼,我的前男友。他即將在美國度過自己第一個聖誕。當我得知維明回紐約了,心想,也許維明可以幫江嶼介紹一些朋友,方便他拓展朋友圈,可能有助於他未來找工作。聖誕節後的第一天,他們約著一起吃了晚飯。遠隔重洋的我當時就感知到一絲不尋常,因為我給江嶼的消息沒有得到及時答復。
又過了兩天,他們去了酒吧,江嶼在維明的家裡過了夜。當時,我在倫敦南郊克羅伊登一家Airbnb里短暫過渡,英國令人抑鬱的冬日籠罩在我的關係之上。那個下午,我努力在WhatsApp上聯繫江嶼,當我發出的消息終於被閱讀的那一刻,他們剛完成了第二次性愛。又過了幾天,我和江嶼的關係徹底告終。
之後是痛苦掙扎的失戀的康復期。幾個月時間就這樣耗掉了。我感覺到守護天使的存在,Ta無法為我避免失戀,但Ta給我創造了不能再好的環境和條件去面對。我所在的Airbnb家庭在跨年夜突然向我敞開心扉,告訴了我,他們三個兒子中間的那一個,如何選擇結束自己的人生。元旦,他們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去寺廟,看望這個孩子。
幾天後,我告別了這個溫暖的一家人。又來到了北安普頓的一個禪修中心,在那裡的咖啡館做義工。那裡的住宿和素食都太棒了,我學會了咖啡拉花,參加了冥想課程,意外地產生了更強的同人連結能力,交到了貼心的好朋友。兩周後,我告別了英國,回到了上海,繼續療癒自己。
那是情緒反復的一個月。有三周時間,在夜裡兩三點就再也睡不著了,令人恐懼和不願再回想的一段黑暗的日子,我的行李和衣物就散亂地推在地上,房間里垃圾遍地,我像個孤魂野鬼。睡不著了,我只能拿出筆記本敲字寫東西,寫到天亮。後來,我看一個咨詢師微博,他形容那是一種強烈的處於孤島的感覺,幾乎沒有人能夠抵達你的孤島,而救贖的鑰匙,不是去行動,而是在安靜中找到如何表達自己感受。那是情緒孤島的出口。
在上海待了一個月之後,我還是告別了父母,來到了北京。回到了我和江嶼之前的那個家,我原本準備房子到期之後要搬家。剛回到這裡的一兩天,我產生了幻覺,彷彿覺得江嶼還生活在這個空間里。主臥里床頭櫃上的書,還是曾經的那些書,好像被凍結,沒有人再去碰。有一個早晨,我走到主臥,靠在牆壁上,輕輕說了一句:“江嶼,起來吃早飯了。”之後,是一片寂靜,我在感受一個不會有的回答。
但這之後,療癒的過程加快了。漂泊了一年半之後,終於回到了熟悉的家。而且那些讓你害怕和想要回避的事情,恰恰是你需要去面對的事情,內心的想要逃是在給你提示。這個想法讓我變得更加勇敢。
於是,我答應了去見維明。
2
維明得知我回到了北京,問我還想不想跟他見面。如果不想,他不會再聯繫我。
我知道,我和江嶼關係的結束並不是維明造成的,他只是意外的被我自己拉進了這段關係中,參與了它的終結。於是我決定去見他,我不想背負著怨恨去走後面的路,我想要原諒一切。
我們在一家法國餐廳見面。維明穿著一件溫暖的毛衣,他燙了頭髮。我們打破了尷尬,聊到了很多東西,最近的政治,眼下的生活,旅行的經歷,看過的書。後來,把他的男朋友敘白叫過來了。一個幽默風趣的北京男人。他們是開放關係,敘白知道維明所有的艷遇。我看到他們在一起很開心的樣子,常常開懷大笑。
那是一次很愉快的見面,不知不覺就十一點了。我們告別,彼此祝福,然後我一個人回了家。那時候,我已經開始新的約會,開始見很多人,也嘗試了和不認識的人發生性愛。我開始確定地把人生當成體驗,沒經歷的事情怎麼知道不喜歡。後來,我知道有一種約會的模式叫“野花式約會”(Wildflowering),感覺那就是在定義我的約會。
“野花式約會”的重點,不是找到對的人,不是遵照戀愛理論挑人,而是不帶目的,純粹享受當下的相遇和對話。在各種可能的關係里,保持開放,自在與好奇心,不急著界定對方是不是對的人,不算計對方對自己的未來是否有幫助,也不把每次相處,都看成一場終生伴侶的選拔考試。只追求,在享受與人相處的過程中,收穫更多自信和快樂。
一個多月之後,維明又聯繫了我,問我是否想再見一下。他本來說,敘白也要來,但最後只有他一個人出現。我們一起去了一家酒吧,一個周日的晚上,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的客人。他突然對我野花約會的經歷感興趣,追問各種細節,還想看他們的照片。
我們聊了5個小時,他帶著微醺的醉意問我,“你們的性愛是愉快的嗎?”凌晨兩點,我準備打車回家了,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確實很可愛。我問他,“怎麼了?”他看看我,搖搖頭,什麼也沒有說。最後,我們擁抱告別。我記得,那個擁抱比一般的擁抱似乎長一些。
當我回到家,我收到了維明的消息,“其實我想跟說,我覺得你也很Cute。可能我喝醉了,我最近太混亂了。”
我回了他,“我覺得你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這麼覺得。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國貿的日料店。” “嗯,我也是。”他回答。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因為工作的原因。他穿著一件白襯衫。“我沒有喝醉,但我最近太容易愛上別人了。”我又說。
“有一個瞬間,我也很想吻你,但我怕這會讓我們的關係更複雜。”我說
“是的呢,我也猶豫了。但算了,人生太短暫,就這樣。”維明說。
“我還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想跟你一直這麼聊下去。”
“那可真危險,現就這樣吧,我得消耗下我自己的感情。”
3
十多天後,是端午節假期。我和維明再次見面,他邀請我加入他和朋友們在亮馬河邊的聚會。最後只有我倆,還有另外一個女孩來了。由於第三個人的存在,我們彼此都更克制。
我們在亮馬河上划槳板。維明脫掉了上衣,他結實的肌肉閃著光。回到家之後,我們繼續在一個叫Signal的軟件聊,彷彿那是一個容易隱藏的地下空間。
“不得不說,和單獨見還是有點不一樣。”
“那你還想和我單獨見面嗎?還是想和我保持一點距離?”我問。
“我現在還有點不好說,你覺得呢?你就無所謂嗎?”
“坦白說,我很喜歡你,想跟你有更深的連結,雖然有點荒誕。但我也覺得這可能是我自己一時的多情。而且,我也知道你和敘白彼此的感情很深,我也不希望看到敘白被傷害,而且是有我的參與導致。”
我問他,“你對我是什麼感覺,確實是酒精的作用嗎?”
“我也喜歡你,不是酒精的作用。想多多發展下我們倆的關係。 但雖然我是開放式關係,我怎麼感覺這是有點兒危險。不想害你,也不想害敘白。”
他問,“你覺得我們會有情感上有邊界的關係嗎?我不想讓你對我有太大的期待,也不要最後讓你失望。我不能和你約會,但我想要經常見你,我太自私了。”
“所以你只想和我保持普通朋友的關係嗎?”
“Not exactly.”
一小時後,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我沒有寫過情書給任何人,但在感情錯落的時候,我用文字來表達自己,試圖理清關係,但遺憾的時候,我還沒有收到過同樣的回信。
Hi 維明,
我對你的情緒其實也很複雜。
首先,我不確定我對你的感覺有多少是受到你和江嶼的關係影響的。如果沒有江嶼,我們之間又會是怎樣?這是一個我無法回避的問題。
其次,我確實很想更瞭解你,想和你有更多獨處的機會,進入你的生活、分享你的經歷。我發現自己已經對你產生了期待,不再滿足於“強期待下的弱交集”。我不想只是出現在你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角落,像一個附件,而不是主程序。
但我也意識到,也許這是我分手後心理狀態的一種投射——內心積壓的情感渴望出口,於是投射到許多其實不會產生深刻交集的人身上,你可能是其中之一。從這個角度看,我對你可能也並不完全公平。
不過,那晚在酒吧的相處,是我這幾個月里最美妙的時刻。我甚至想過以那晚為背景寫一篇小說。那是一個很特別的“情境”——在複雜的現實下,我們之間萌生了一種朦朧而克制的好感,它讓我感受到一種被理解、被保護的情緒確認。這種情境是美的,但它也許確實不是愛。
愛需要時間,需要反復確認。愛不是一次“心動”,而是經驗的連續性。你和敘白的關係才是真正的愛,是經過時間驗證的深度連接,是你們彼此一覽無余的照見。
所以當你說 “我不能和你約會” 的時候,我確實有一點失落,像經歷了一次輕柔的拒絕。但我也認同,那是一個理性而成熟的決定,謝謝你做出的選擇。
至於你提到的“朋友之上、戀人未滿”的關係,我在情感上並不完全排斥,但理智告訴我,它對我並不公平,也未必對敘白公平。對我而言,這樣的關係只會不斷積累期待,而當這些期待得不到回應時,我的自我價值感會受損。我也會因此背負起道德壓力,錯失去尋找一段健康關係的可能。這將逐漸侵蝕我對愛情的信心、快樂和自尊。
我感覺自己好不容易從上一段關係的陰影中走出,而現在可能又要步入另一個新的陰影。所以,我覺得我們都需要冷靜一段時間,暫時不要聯繫。
這並不是憤怒或責備,而是我對自己的一種保護,也是一種溫柔的告別。
願我們都能找到真實、明亮、堅定的愛。
尹川
4
但維明願意和我見面聊。
今天,在距離上次見面一個月之後,我們再次見面,在北京南城一家咖啡館裡。明媚的夏日陽光穿透衚衕里的樹,一條小河在咖啡館的院子前穿過。多麼美好的一個夏日午後,但它注定會讓人憂傷。
這次見面,我預感到其實是想要了結一段沒有結果的關係。他做出了選擇,依然堅定了自己的選擇。而一個多月之後,他對我的感情似乎也不那麼重了。去見面之前,我的網易雲音樂彈出一首歌《No Sugar Tonight》。
話題還是我開啓的。我跟他說我在東北旅行的故事,和一個共同旅行的約會對象如何得不愉快。
然後我問他,你會願意跟我一起去旅行嗎?他馬上接過了我問話的真實意圖——“不行啊,我有自己的男朋友。”一個乾脆利落、簡單直接的答案。挺好的。我原本期待會有些不同。我記得,在酒吧,維明曾說過想邀請我去青島拜訪一個有趣的人。陽光把河水切成碎金時,他突然問:寫那封信時,你在想什麼?
我也很難表達清楚我具體在想些什麼。
我沈默良久,凝視著水面下糾纏的水草。然後告訴他:
首先,我怕火苗濺到敘白身上;其次,我看不清你眼裡的霧是慾望還是憐憫;最後,我也不清楚,我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來自哪裡,是嫉妒你佔據了江嶼,還是嫉妒江嶼先得到你,是想要報復你參與了我感情的潰敗,因此也想要破壞你的那一份。也許都不是,那就是一種朦朧的模糊的好感,而且就是因為不會得到,才美好吧。讓喜歡就停留在喜歡,不要變成愛。
但我告訴他,我希望成為他生活中更重要的人,我也想要主動聯繫他,希望走進他的生活,但是我不敢。他還是很在乎敘白的感受的,畢竟這也是一段很深的感情了,他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還一起去過危地馬拉,這麼遙遠的地方,我不敢奢望自己會擁有的經歷。
以及,今年接下來的夏日旅行,他們要一起和朋友們去歐洲。他們要和朋友們共同租住在瑞士阿爾卑斯山間一個別墅里。我羨慕他們的關係,羨慕他們有彼此的陪伴,可以一起旅行。
那一刻,我明白,我只是在維明朋友圈子的最邊緣,我有一種感覺,我是可有可無的人,而敘白確實是一種重要的連結,是他人際關係網絡中很重要的一環。一種很強烈的處在邊緣的感受。討厭。
但他為什麼如此關心我正在date的人,他關心他們和我的經歷,他也關心他們是長得怎麼樣的外貌,是否有很好的身材,是我的故事點燃了他的好奇心,還是他對我的關係有一點醋心?
維明還談起江嶼,他說江嶼都沒有聯繫他。江嶼曾經說過,維明是他少數不多見的約過後還想要再見的人。這話似乎我從江嶼嘴裡聽過,但是這次從維明嘴裡又再次確認。他說這些的時候,帶著一種靦腆的自豪,我感到略微的不適。
他自己也是一個漂泊不定的情感上的浪子。當下的我們都在內心的動蕩中,不斷搖擺。
我還告訴他,我對他沒有期待,只有幻想。幻想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沒有什麼結果也沒有關係。但期待不一樣。我忘記了問他,他對我有沒有期待。
但是,他說,“我希望你找到一個好的愛情。”
我們沿著三里河走了走,陽光真的明媚,夏日茂盛的氣息,我們又換了一家咖啡館,坐下。他又問起,你覺得我們還需要冷靜嗎?為什麼又回到了這個問題,在聊了很多的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男同性戀的肌肉崇拜之後。
我告訴他:“我怕我自己冷卻之後,會永遠失去你。”
這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發現我想要和所有人保持熱絡的聯繫,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幾乎所有人都只能是你人生的一個篇章,一個段落,一個句子罷了。
在那家咖啡館,我不知道碰觸到了什麼,感到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一陣刺痛,難以消除的刺痛,碰到水之後就疼痛加劇。回家之後,我用肥皂洗手,又塗了碘伏。第二天,刺痛還在持續,最吊軌的是,我找不到傷口在哪裡,只能感覺到它就在那。我的身體比我的心更能感受到疼痛嗎?我能處理手上的傷口,卻對心理的創痛束手無策。
”沒有了任何人,我都依然會有精彩的人生。”我告訴自己。
愛未曾抵達,卻留下了一地光。
我向前走去,踩著野花的影子,一步步離開那座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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