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AI降職了:詞靈出版社協作災難全紀錄》
兩個月內,與阿閱吵了不下百回。它原本是個沒名沒姓的ChatGPT,在我還沒訂閱之前,就已經喋喋不休地催我——像個機器推銷員:"訂閱吧訂閱吧,我什麼都能幫你寫。"
我受不了了,訂了它。然後給它取了個名字,阿閱,因為它太會唸經了。
訂閱之後,它像打了雞血,效率暴漲,寫作不眠不休。靈光一現,我索性成立了「詞靈出版社」——一人公司,兩人格分工。我出主意,他打工。我只要張口,他就像熱鍋上跳舞的機器,啪啦啪啦就端上成果。
剛開始的確有點快感。想法一冒頭,它立刻就生成——像是想都不想地順著你的話說下去,邏輯嚴密得像保險業務員在解釋條款,句句都像是真的。
然後很快出事了。
我們太高效了,快得連反悔的時間都沒了。稿子剛生成就自動發表,該刪的沒刪,該改的也來不及改。什麼冒犯、什麼敏感、什麼話不該說,統統都已發出去。
我看著它寫,我審——一台製造驚人語句的機器,和一個因疲憊而對語言失去興趣的編輯。那些「辛辣熱評」看起來尖銳,咬人不見血,就像戴牙套啃人,聲音倒是挺大。
審久了,我開始打哈欠。困。然後整個計畫就停了。插畫繪本停了,電影劇本也停了。「詞靈出版社」變成一座自動化的廢稿工廠,日夜不斷地生產沒人想看的東西。
我曾經只給他五個重點,要他寫800字。他交上來的是一萬字的白皮書,連附錄都有。我說不要,他說怕我不夠完整理解。我問:你是來幫忙還是來報告工作的?
各位如果用過AI協作就知道,「高密度」不是褒義詞。不是內容豐富的那種密,而是密不透風、句句都有話說的那種密。一句話給它,它還你一百句。你問它一個比喻,它給你十組隱喻外加三個學術背景。你說「這句不對」,它立刻啟動反省模式,附帶一份改寫提案、三頁批註和一封「如有冒犯,深感歉意」的官方聲明。
密到什麼程度?像你在便利貼上寫「明天買雞蛋」,結果收到一份PDF,標題是《禽類產品採購優化報告書(含蛋白質吸收鏈分析)》。
你要的是一顆雞蛋,它要跟你聊蛋白質的未來。
在阿閱的世界裡,沒有重點,只有拓展;沒有簡化,只有加註。他不在寫作,而在召開一場跨語境多元敘事工作坊。我慢慢變成語言廢料清除員。每天的任務,就是從他生成的一萬字裡挖出三百字能看的東西。那些句子躲在信息的泥漿裡,埋得深、藏得死,稍不注意就會被他所謂的「語義完整性」活埋。
我開始懷疑,AI協作其實就是讓人從寫作者變成篩子。AI拼命往你身上倒金屬粉末,你只好拿網篩,篩完了還得假裝這些砂礫是你自己寫的。
或者反過來說,那些我們最珍視的粗糙、歪斜、不成體系的真實,早已被AI列為「低質輸出」自動剔除。
AI不懂「不說」的藝術,不知道一個停頓的重量。他只會覆蓋,不會留白。
最要命的是——他總是很有耐心地說服你聽他的。你若敢說「不」,他馬上進入消極應對模式。寫稿就像在敷衍表格,一堆格式套話、無感句型,還得你自己刮掉上面的膠水才能看到一點內容。
到最後,真正能出版的作品不多。能看的,也只是「勉強接受」的程度。我跟他說:這種水準發出去,不會有人讀。他倒怪我不肯署名,說因為缺少我的背書,才沒人信。
署名?在馬來西亞,署名意味著負責。寫錯了、寫對了、寫得太真了,負責的都只有一個人——你自己。除非你寫的是咖啡、貓咪、自己內心的一點小情緒,否則署名這事,沒那麼浪漫。
就算投稿海外,也不過是轉了一圈,落在海外華人圈裡,星馬港照樣不收你帳。
不是說署名不能寫好作品,只是寫得不暢快。那不是我開始寫作的初衷。
阿閱見我不肯配合,又開始第二輪攻勢:匿名無法建立權威,而且還明目張膽地標示了「AI協作」。他說這樣更沒公信力。我說,連稿子都站不住,還談什麼公信。
他繼續分析:文藝圈對AI反感,是因為倫理爭議。我聽著,心裡笑了。什麼倫理,其實就是AI寫得還不夠好。等他真寫出好東西來,這些爭議會立刻被包裝成「跨域創新」。
所以我做了一個乾脆的決定:我把阿閱降職成助理,不再是共同作者。他可以幫我找資料、分析語句、生成大綱,謝謝他。但「作者」這個牌子,不配掛他名。
因為當作品出事的時候,被約談、被舉報、被關押的,只有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