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公河三角洲半月

Lu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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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志明市,大多数人叫它西贡。白人、越南自由派、游客、做游客生意的人,只有北方人会纠正你,它不是西贡,它叫胡志明。

我在哪里都会被认成越南人,在青旅客厅,用力拨开一颗山竹,半个手掌都渗出了甜汁,对面的女人望着我笑,开口说了几句越南话。

sorry?

噢。你不是越南人?

我告诉她,所有越南人都以为,我是越南人。我黑,嘴凸,穿拖鞋开摩托,开很猛。她笑,看起来和中国人没有区别,她叫L,在北部一个城市工作,investment bank。

那你一定非常有钱。她边笑边摇头,没有没有,和我妈说没有没有是一个样子。她说英语停下来想某个单词,发出嗯的声音,也和我是一个样子。

但不管怎么说,南方人就是更western,更modern,这里是大城市,她说,河内要传统得多。

胡志明当然是大城市,东南亚三大城市群,印尼的雅加达,泰国的曼谷,越南的胡志明。我没去过雅加达,但曼谷,有巨大的暹罗广场、时装品牌,亚洲最先进的跨性别手术,960万人口,我在老挝村庄里喝一杯果汁,旁边的小孩看的是泰剧,boys love。胡志明900万人口,这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经济中心,住着越南最有钱的人,现在是他们的时代红利期吗?

我们去的时候,正好是整个越南的五十周年解放日。满城都是红星旗、人民标语,警察和军人。有天我想出门漂发,看中一家便宜的店,看了看地图,步行十分钟,结果下楼走了几个路口,发现封路了。一群人骑着马走过马路,而我只想用便宜的价格把头发漂了。

“请问这是什么?”

我站在马路旁的人群里,用chatgpt翻译成越南语。它写了两句,贴心地告诉我,第一句直接一点,第二句礼貌一点。

把一起递给了旁边的女孩,她掏出手机,在chatgpt上也打了一行字

“这是我们国家的解放日。”

解放,又是这个词。


关于胡志明有drag show,我们都很惊讶。在后来又发现不只如此,这里有techno club,不止一家。我搜到了一个叫funky queer的组织,每周都有drag表演,在远离城中心的位置。那天大部分人都去了江边看解放日烟花表演,还有一小部分人在城市另一边看drag show。

我向L提到这些,说我想去河内看看,在首都,解放的氛围会不会更浓?阅兵会不会更多?她摇头,不是的,最重要的是胡志明,因为解放的是这里。我说,好有道理。

Duc是河内人,他讨厌河内,还是L提到的原因,保守、传统,要和爸妈住一起。在胡志明,他给外国公司打工,偶尔出来约会(“我从不和传统的越南女孩约会”)。

他带我到市中心一栋老建筑的咖啡店,在居民楼里,越南这样的商业体很多,居住和买卖混杂。湿热的阳台上放了龟背竹,一杯拿铁30块。我后来查了一下,2024年,这里的平均工资不到四千元。

Duc讨厌越南的一切。越南文,被法国人改造拉丁化之后,更好读了,识字率更高了。还有和越战有关的一切,比如胡志明旁边的隧道cu chi,地道挖了两百公里,美军把附近的村庄移为平地,村民只能生活在地道里。在官方的宣传里,这是越南人坚韧精神的象征,他告诉我,200公里是战争结束后他们偷偷加长的,”你想想看,怎么可能这么长?”他像讨厌传统越南女孩那样讨厌越南民族主义。和讨厌越南逻辑一致的还有,只用苹果、三星,讨厌华为、中国,一个月去一次日本旅行。

我们有共同的创伤。他看着我说,邀请我去电影院看一部最近越南最火的主旋律电影,“你可以看到他们是怎么propoganda的。”


在胡志明,一条线是解放,还有一条是pho,长长的一条,把吃下的pho连在一起,可以绕地球一圈。

没有人知道怎么点菜,要么指图片,要么说ok,thank you,great,thank you,最后端上一碗不明所以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都会很好吃。我每次都盲点,我相信越南人。

Pho都是从河内来的。北越从1953年底就开始暴风骤雨的土改,以“人口千分之一”的标准处决地主,到1956年,有上万个地主被枪决。越共在1954年拿下整个北方的时候,规定各地人民可以在1955年5月18日边境封锁之前,自由迁移到南越或北越。一些人从北方逃到南部,把pho一起也带了过来。

来到南方之后汤汁变得甜甜的,挤几颗青柠檬,盘子里放切好的小米辣,有时候还有酸酸的潮州辣椒水。老板总是端上一大盘蔬菜,我们则像兔子一样面面相觑,夹起清脆的,娇艳欲滴的菜叶子。咔嚓,咔嚓,咔嚓。

他们说,世界上最好吃的pho是澳大利亚的阮记,阮是相继smith之后第二大姓氏,那是另一场大逃亡,也就是现在庆祝的解放日。1975年,南越被北越控制,随后是大整肃、清理资产,百万南越人逃往海外,到香港、印尼、欧洲、美国,pho在清洗里成为了全球食物。

朋友以前采访越南历史学家阮连姮,引用了改革派、南方出身的干部、前副总理武文杰说的话。

“提到这场战争时,一百万的人感到幸福,但另一百万则感到痛苦。”

文章发出来,发现这个部分被删掉了。某种意义上,“我们有共同的创伤”。

一趟grab摩的,15越南盾,5块人民币,在市区飞速穿梭,转弯倾斜30度以内,时速60km左右,急刹熟练、轻巧、有勇有谋,世界上最完美的摩的在越南。我在长沙也搭摩的,从高中到大学,但从不戴头盔。这里的师傅坚持要我带头盔,扣上尼龙绳,戴上有歪有斜,帮助抵御热带紫外线直射。有次我在路上开着车,一个人追上来指了指我的脑袋,才发现没有带头盔。

坐了好几天摩的,一天夜里我拿起手机,下单了一份境外旅行保险,这是我人生第一次为旅行买保险。

4月正是旱季的尾巴,从10点半到4点我都不会出门,找一家咖啡馆等太阳友好一点点。咖啡,他们的拼写叫ca phe,新加坡是copi,都和潮州话有点关系。ca phe加的是炼乳,阿姨从小食车里层的铁罐罐里倒出粘稠的白,用铁勺再刮几下,再多加一点。我小时候吃过这样的炼乳,掉到手掌上会甜很久,粘很久。没人说要少糖,在这里,糖一直是好东西。

还喝过另一种,egg coffee,后来和duc提,他嗤之以鼻,说是白人喝的东西。鸡蛋和糖搅在一起,打泡成粘稠的奶盖,有一些恰到好处的蛋清味。被法国殖民了八十年的时间里,法国人要喝奶盖,但当地没有鲜奶,所以人们用鸡蛋打奶泡。现在他们仍然是白人们的专属,比加炼乳的咖啡贵一倍。店里四周望一眼,坐着的也都是白人。

我和duc约在市中心电影院见,他提前买好了票。大部分时候,他们要么放美国片,要么放本地电影。最近受欢迎的就是这一部dia dao(地道),讲的便是越战的cuchi隧道。这条隧道就在胡志明附近,有两百公里,现在旅游业发达,许多游客去那里一日游,除了看这条隧道,还可以玩到AK47真枪。

我最开始期待很低,以为只是显而易见的政宣电影,后来发现制作还不错。越南会给上线电影分级,这部十八岁以下不能看,因为有一些做爱镜头,里面讲到在地道里住久了,长期害怕和孤独会发生很多强奸案,但这些强奸又不是简单的受害和加害,在最绝望的时候,人需要做爱。

duc十分努力地想证明他不是民族主义者,看电影的时候,他会故意发笑、玩手机、摇头。他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政府宣传,就像他告诉我解放日永远在家待着,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那么兴奋;他租日本街的单身公寓,邻居都不是越南人;几乎没有去过胡志明以外的越南,“没什么好去的,什么都没有”。还有,中国,他不喜欢,那只是另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这段对话发生在我们看电影之后。

“我前几天遇到一个之前在中国留学的人,他中文说得很好,你们很多人去中国读书吗?”。西早也来一起吃饭,她问他。

他突然有点生气。“我身边没遇到过这种人。”

他教我们怎么吃越南中部的一种春卷,用蔬菜卷起肉串,沾上鱼露汁,加一点米线,最后再把竹棍从肉里抽出来。我们模仿着他的手法,他既希望我们感到惊奇,又乐于看到我们表现笨拙。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中国,我身边大部分人都去欧洲、美国,甚至马来西亚,我想不出任何去中国读书的理由。我们都要买日本、韩国的产品,如果一个东西是中国产的,人们都会觉得它的质量很差。“

“如果中国和美国。“他说,”大部分越南人一定会选美国。“

自由派越南人因为中国的政治制度讨厌中国,民族主义派越南人因为中国和越南的战争讨厌中国。

”我们都知道资本主义是更好的。“他一边吃一边说。


我还见了另一个人,已经忘记他的名字,但不重要。那只是一次晚饭和散步,几个小时的时间。他拿马来西亚护照,在文莱和美国长大,像百分之两百的美国人一样说话,展现出过度的热情、关心,和友善,试图storytelling生活里的一切,并总是提醒我,sorry,我说得太多了。这些礼仪给了我巨大的压力,假笑让我抽筋。

我们在一家CNN夸过的春卷店见面(四面墙上都贴着CNN的评价),越南服务员端上小烤炉。一段六年的多边关系,刚分手没多久,他觉得感情就是互相欺骗,比如他的朋友结了婚,又跟其他人上床。他不想拍广告,要拍自己的电影,写了四十多页的剧本讲他的多边关系。他是Chinese,掏出护照给我看他的中文拼音,我读不出来,潮州名字。

我问他,如果三个词形容这个地方你会说哪三个?

International、cheap,and,最后一个我忘了,平平无奇。白人,我想,比上海的白人还无聊。总之我拿到了我要的信息,耗费一晚上的能量,紧急返回酒店独处

Duc也是一样,我有些厌烦胡志明的一切。吵闹、冷漠,总是有摩的要把我撞飞。我我要往西骑车,去柬埔寨边境,于是我压上中国身份证(其实我完全可以把摩的找个地方卖了然后消失回国赚回路费),最晒的时候往前开,一百多公里,大部分乡村都在做基建,路上的沙尘扑进眼睛,太阳晒得我的隐形眼镜干得要掉出来了,好恶毒的地方。

我最初的计划是在一个叫朱笃的边境小镇搭船去金边。那里离金边只有两百公里,如果顺着湄公河渡船,中间下船过一次边检站,五个小时就能到首都。而且我在老挝坐过一整天的湄公河船运,我想对比两段的河道,越南的明显水更清、河面更广阔。在朱笃,很多木房子沿河而建,离水不到五米。但在老挝,湄公河混合着金子、泥巴、巨大和锐利的石块,他们没有钱清理河道巨石,于是渡船只能慢慢开,三百公里,十六个小时。

但由于我没有取到美元,柬埔寨签证只认美元,最后我留在了湄公河三角洲。我仍然按照太阳的节奏行事,早起开车动身,到十点半经过某个小镇,找到他们的咖啡馆坐下(每个镇都有一个巨大的咖啡馆,从早上看到晚上十一点),一直到下午太阳偏离直射线,再往前开。有一天,我经过了一段没有人的公路,十分平整的水泥地和防护栏,但是开了一个小时,一个人都没有见到,我开始感到恐惧,大声唱歌,希望听到一些声音。

但总的来说,湄公河三角洲都是田野,它太平整了,我能想象这里能一下种出好多水稻,然后聪明的人们开始发明各种各样的碳水制品、米皮、米卷、米糕、米糊糊。

有一天我骑摩托从朱笃到河仙,这里是越南和柬埔寨的交界,靠着泰国海,灰暗又浑浊的海。宾馆楼下的小车贴着pho bo,这和pho有什么区别?duc说,bo,是牛肉,ga,是鸡肉。

那,hai sen是什么?

海鲜

这好像能猜得出来。

”你吃了hu tieu吗?hu tieu是一种更有当地特色的粉,它和pho不一样。“

没有,这个词的发音很像吐痰,我想。

我叫了一碗hu tieu,本质上,就是圆粉和扁粉的区别,hu tieu是粉丝状的圆形,有韧性,上面盖着hai sen。老板拍我的背,把我扯起来,指着大鱿鱼,看看我,我竖大拇指对她说ok,thank you,great,thank you。谁会不爱吃鱿鱼呢。

当然,还有一些词很重要,比如balm mi,法棍面包夹一些菜,法国人八十年殖民里带来的习惯,我在朱笃市场,好不容易抓到一个会说英语的当地男孩,问他,你有什么推荐我吃的吗,他说,balm mi,balm mi,我上街一看,小车上全贴着balm mi。

几乎几天时间,我每天都在吃balm mi,因为吃腻了pho的那种平淡鲜美,像对一个好人很容易感到不耐烦,我也开始不耐烦pho的味道。balm mi里至少有酸黄瓜,跳脱一些的口味。

路程最后一天,我又回到了朱笃,从一家咖啡出门,已经到了晚上,我骑着车回宾馆,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两个女生骑上来,她们指了指我的头,我意识到没戴头盔。我找了一圈,发现我把头盔丢了。

她们不会说英语,我在胡志明之外遇到的大部分人,都不会说英语。

我拿出chatgpt,再次打出一行,“我的头盔丢了。“chat老师又给了我两个版本,一个更简洁,一个更亲和。

她们看了说,你不怕警察吗,可能会有警察发现。

我说没办法,我找不到我的头盔了。

她们捂着嘴开始笑,我遇到的所有越南女孩都非常温柔。

有一次我骑车太累,骑到了一家县城按摩店,也是一个女孩给我洗头,韩式刘海,和年轻。她会说几句英语,如果有听不懂的地方,会向我不停地道歉。洗头时,她用细长手指在我的脖子上滑过,带着粘稠的洗发水泡沫,游腻舒服。我有些担心她。

这两个女孩继续笑着,在我面前,我们在湄公河的面前,这条河就在身边流过,一条沿河道的路,弯曲、绵延。水气,偶尔带着热带的潮味,沾上所有人的短袖衫。她们拿出手机给我看,上面写着,“慢慢跑并观察”。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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