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的职业故事集：60岁的老年痴呆病患（终）
像一块丢进水面的石头，Chloe的话打破了胶着的沉寂。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她。
她浑然不觉众人的目光，不耐烦地拉扯老爷子的衣袖：“回家了，公交车要来了，我们还要买小鸡你别忘了。“
老爷子的脸都因为尴尬而涨得通红，一时手足无措的。
“好好，一会儿就去。“老爷子点点头，僵硬地拍了拍她的手，”我们在开会呢。你看电视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Chloe不耐烦地撇了一眼仲裁员，根本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她只是一味用力扯老爷子的袖子， “赶紧走，车要来了！ “
她的力气一下子变得很大，全然不像是那副干瘦的身体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整个人向后倾斜，打算把老爷子从椅子上拽起来。
老爷子没办法，冲大家说了一句抱歉，站起来哄Chole。他怕打扰别人，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但应该不是Chloe想听的。Chloe很生气，大声嚷嚷着:”Liar! You Liar!”
她的情绪愈加激动，到后来几乎是愤怒地咆哮。
护士长和物理治疗师忙站起来帮忙。两人站在Chloe两侧，护士长跟Chloe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物理治疗师则分开了两个人，很有技巧的控制住了Chloe的行动。Chloe开始冲护士长吼叫起来，多是无意义的词句，只为了发泄愤怒，偶尔会喊几句我要回家，我不要在这个操蛋的医院之类的话。
看她疯得很厉害，Katricia猛地推了一把老公，老公立刻反应过来了，从搭在椅背上的背包里拿出一条Brioche面包来。
这一手也是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小伙子拿出面包就跑到Chloe身边去，“来吃点面包吧。“
Chloe是真的爱这个面包，看见了就高兴起来，接过袋子就拆开来拿了一片塞进嘴里。有了好吃的，她又肯听话了，乖乖做回轮椅上。
于是接下来的会议，就是她一片接一片的吃面包，没一会儿就吃了半袋子下去。
仲裁员在电视里很有耐心地等着，直到我们这里乱哄哄地闹完了，才开口问：“我有个问题想问家属：你们是特地准备了这个面包带来的吗？“
Katricia点点头：“她很喜欢这个，平时在家里她如果情绪很激动我们会给她吃，她就不闹了。我们也担心她今天会坐不住，所以…“
“社工的报告上说她一天能吃两条？“
“对。“Katricia点点头，”有时候还不止。但是她不吃别的东西，只肯吃这个。我们也不能让她饿着啊。“
“今天有营养师在吗？“仲裁员又问。
营养师还真的在。
“她可以吃这么多高糖高油的食物吗？“
“不可以。我们已经明确做出了专业的推荐也准备了meal plan。 “营养师是个中年人，在医院干了十几年，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仲裁员在问什么，继续说道：”其实对于Chloe情绪激动的情况，心理健康科室写过一个详细的方案，教照护人员如何应对，我们也给家属做过培训。让她吃这个面包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不到逼不得已我们不会给她吃。“
姜还是老的辣哎。
她这样一讲，就是在说家属过度迁就Chloe，所以真的没有办法好好的做监护人！
冲裁员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她思考了一会儿，又问我们还有没有什么需要陈述的信息。我们都说没有，家属们最后又表达了一次他们需要公共监护人的意愿。
仲裁员点了点头，在文件上做了最后几笔记录，然后看向摄像头，说：
“我已经听取了医疗团队和社工的完整报告，也听到了家属的意见。我理解这个家庭面对的是一个沉重的现实负担，他们虽然缺乏专业知识和应对手段，但并非对家人漠不关心。Chloe女士确实需要一个具备法律权限的监护人来处理她未来生活中的关键决策，因此——”
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我们所有人，语气郑重起来：
“我批准为Chloe女士指定一位公共监护人，今天是口头裁定，书面文件将在五个工作日内送达医院社工部。”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她翻了一页材料，补充说：
“考虑到Chloe女士目前尚有亲属在旁，也没有遭受明显的虐待或忽视，初步判断她不需要一对一特别监管的监护人，可以暂时归入我们公共监护团队的协同照护模式。如果将来情况有变，再做调整。”
她合上文件夹，最后抬头看着屏幕：“我感谢这个家庭今天的坦诚，也希望你们知道，这并不是放弃，而是一种负责任的选择。谢谢大家，会议到此结束。”
大家轮流跟仲裁员道谢也道别，我转头去看那一家人，以为他们会很高兴，没想到对上的是一双双含泪的眼睛。
医疗团队推着Chloe先走了，我留下来，按流程总结一下今天的会议，以及解释接下来的程序和安排。我经常在这样的会议之后被留在最后，面对桌上残留的纸杯，冷掉的茶，还有满室情绪上的余震。
幸亏今天这个会议室多定了半小时，我想。
过了一会儿，Katricia先开口，说了一句谢谢，其他两人也跟着道谢。
但我知道他们想说的是什么。这种时候，一句谢谢的背后，是异常复杂而浓密的情感：如释重负，还有随之而来的沉重的愧疚。
“你们做了正确的决定。“我说，等他们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之后。他们需要一个外人讲出这句话，因为他们都觉得自己抛弃了Chloe。很多重大的医疗决定之后，很多家属都会产生这种强烈的，抛弃家人的罪恶感。
Katricia听见这句话又哭了，“我们不是不管妈妈…“
“我明白的。你们没有放弃Chloe。我们只是让专业的归于专业，这样才能够让亲情回归亲情。 “
监护权的移交，成就的是另一种家庭温暖。
我陪他们走出会议室，一路并没人说话。走廊尽头，电梯“叮“了一声，我送这家人离开，祝他们一切顺利，也期待下周再见，正式处理Chloe出院的章程。
*
在那之后我也参加过很多医疗类的家庭会议。我不是医生，也没有医疗的背景，但是我很明白为什么家庭会议总是需要一个社工。这个工作的存在，有时候，不是给意见，而是对已经咬牙坚持到最后一刻的人说一句：“你们做了正确的选择。“
家人们陪着病人走过了艰难又漫长的一段路。接下来的路程，温情就交还给家庭，责任不如交给制度。
这个事件，也是促成我离开医院那个封闭的环境，投入更广阔的社会工作的契机。我很想知道出院了的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也想知道他们是如何面对人生的另一个阶段的。当时心理科给出的指导意见也让我很感兴趣，后来阴差阳错的，自己也走上了行为干预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