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靜止的小城 Harlekýnovy milióny》——記憶的張力,在沒煮透的細節緩慢滲香
在那個剛好的午後,陽光正好,不偏不倚,像替我安排好要讀這開場的光。
刻意約了一個比較晚的午餐會議,連帶的就是整個下午的節奏就慢了下來,我在等人,沒什麼事可做、也不想做什麼事,隨手拿出書翻開第一頁,卻驚覺:哎,這是第三部曲,那前兩部呢?想著要按部就班,想著要把順序排好,一頁翻過去後,這念頭就顯得很遙遠。那天的陽光真的很好,跟開篇寫的那種陽光一樣,是會讓人心虛的那種美好,像命運要先給你一點什麼,然後再慢慢拿走。書頁就像偷跑的秒針一樣,我還沒決定好怎麼辦,就已經沉入書裡了。
開篇的林蔭,誠如我眼前的行道樹,陽光明媚。那條林蔭道走著走著,就像走進故事,而我還未意識我走進的是終將散場風景。
通往這莊園只有一條爬上山岡的林蔭道,一條由成行老栗樹的樹冠從兩側架起的隧道,走在這條路上,就彷彿走在長長的哥德式拱頂底下。老栗樹的繁枝不僅搭在一起,而且相互總繞,大風吹來,它們便結成一個整體。樹冠的枝葉爲爭奪些許陽光,累得精疲力竭,枯萎了,因此道路上總是落滿因長期摩擦而斷裂的、碳化了的枯樹枝。
這文字,讓我掉入了陷阱裡。
都忘了自己預約了這麼多本赫拉巴爾 Bohumil Hrabal 的書。
窗台堆了好幾本作品,先生把書搬運回來的時候,我還相當疑惑,正如模糊的記憶也許不靠譜,但我曾寫下來的文字提醒我:
日子仍舊一樣地走著。每一個早晨都像上一個早晨的延伸,只是光線略有不同,腳步略有遲疑。不是妥協,也不是習慣,而是某種更細膩的對應。他開始學習如何讓時間變慢,不再逃避,而是直面,既然都離不開了,不如觀看,仔仔細細的每個紋理都看個夠,既然都能接受每天上班,那麼多一件無聊的小事作爲新的待辦事項也不會怎麼樣。
就像廢紙廠打包工人小心翼翼地保存著書籍,說不定有一天也能夠收到國家發來的勳章也不一定。
當時我是在描寫反覆無聊的打工人心境,聯想到多年前獨到的文字,那種熱愛小細節但又千篇一律的窒息,有自己的堅持卻得要服從,在那過於喧囂的孤獨裡,嚐出了細膩的情感,關於無聊小人物的小說,能夠寫得有層次但又不會太過瑣碎,也只有真正度過漫長無聊又壓抑歲月,伴隨著歷史長河的沖刷,才能有的紋理。
後來才想起,那就是我還想多撥開幾個小人物裡的洋蔥,來看看還有沒有濃湯的材料。
回到我糾結是否要讀下去的現場。
而封面就寫著河畔小城三部曲,還標明了大大的數字 3。我怪不得人,那是我在整理出門讀物時,下意識地挑選了最薄的一本,純粹只是考量行程要移動,也許是無意的選擇,也許是心裡其實早有預感,我那天的心情也許也真的適合《時光靜止的小城》。
帶著對於小說內容一無所知,這樣的好奇心,再次層層拆開作者的故事、捷克的歷史,還有時光靜止的小城裡,那些人那些事,文字如美好的交響樂乘載著那些感受與記憶,還原了屬於那段歲月的樣貌,活靈活現的帶到我們眼前。
一開始我沒想太多,就只是看,然後忽然發現那氣味——死亡的氣味,安靜、黏膩,像某種溫暖的毒。
死亡的氣息幾乎是在無聲中滲進來的,一開始是模糊的氛圍感,並未明說,開場明明寫得很亮、很有畫面感,可是那亮光背後,有什麼很像病房裡消過毒的空氣,清潔到讓人窒息。偽裝成舊時代投射過來的陽光明媚的風景,是某種命運的照明燈。雖有幾個重要的關鍵字:退休金、養老院、以及老人逐漸失能的氣味...排泄物、等待與講述的過往,但作者沒有逼我們去直視那些不堪。
美好往事與養老院狀態交織出有趣的靈魂視角裡的觀察與自言自語,漸漸的整本書溢出的色調都微微發黑,時間卻好像不多。我好像在讀一本正在消失的書,書很薄,但越是翻下去,卻總是還有下一頁,每往下讀一行,就覺得那個人離我更遠一點,每一句都讓我想慢下來,看久一點,再久一點,好像這樣可以幫她留住什麼。那感覺不像是哀傷,而是一種失去的無力感。從布拉格回到小城當啤酒廠夫人,再到那蓋得失算、難以居住的小別墅,明明還在同一個時間靜止的小城,卻像流亡一樣。那種失落感,透在紙背裡,緩緩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
像初春午後的風,明明陽光把街道鋪得柔亮,卻仍帶著輕微刺痛,寒冷刺骨把室外坐席又再度清空的寂寞。開篇沒幾句我便察覺不對勁,這不是走向結局的悲傷,而是一種被濃縮在呼吸裡的終章預告。每個人物像是在日光中慢慢褪色,像晚年遺留下來的舊皮夾,裡面裝的是故事,也是證明我們曾經活過的紙片。
開篇的場景還佔據著心頭。
樹冠的枝葉爲爭奪些許陽光,累得精疲力竭,枯萎了,因此道路上總是落滿因長期摩擦而斷裂的、碳化了的枯樹枝。有時候,無風也會突然掉下一整截樹枝,打在沙地上。遇到這種情況,就像見到屋頂掉下一塊瓦,你把它拾起來扔到一旁,心情卻不免沉重:它有可能把你打傷啊。無論什麼時候,我踏上這條林蔭道,就對自己的生命不太有把握了。
原來我漏看的都是對比出來的反面,躲在燦爛積極的觀察背後,都充滿著無奈,講著自己的事,卻像是別人的悲劇那樣淡然。比如多麼熱鬧的養老遠對比生命終站的淒涼,細膩的擺設,而交響樂。
主角的先生早就把自己註銷,文字讀來輕飄飄,但卻像是接手一個以為很輕的物品,手裡卻一沉,感受那個突如其來的重量。比如維持養老院所有老人體面的醫生,也在癲狂的邊緣,牧神與仙女的詭異劇情突然上演。比如多麼大起大落的輝煌的過去,從美好的布拉格生意失敗撤退回小城的盈滿的香水氣味,到無聊的緩慢生活但卻相對豐盈的內心,再到擁有足夠的財富卻因為通膨,還有沒能旅遊的懊悔,多麼懷念那些美好老時光。
我們任由作者編排,陪著主角清晰的記憶像在一張泛黃的地圖上走來走去,有城市裡的時尚、香水、布拉格城裡的青春聲音,也有緩慢的富裕日子裡悠哉的昔日遙遠生活,更有面對世態炎涼驟變的生活困境與屈辱,一邊是病房裡的咳嗽聲、醫生脫落的尊嚴。那不是回憶,是她還在同時活著的兩個時區。
我心裡升起某種不合時宜的焦慮。
那種焦慮不是「要死了」的驚恐,而是一種明知光亮會被剝奪的預感,還在絮絮叨叨說話的聲音裡,藏著無法挽回的逝去,主角在一同住進養老院的大伯也過世,主角輕輕地敲了屍體的腦門(我看到這邊笑瘋),當然,只換來正經的現實世界的眼光,捷克應該在共產社會的壓抑裡所不能理解的輕快與幽默。那種感覺像是喝下去了卻來不及吐出來的酒,濃烈、遲鈍,又緩慢地讓人失重,只允許單一視角的沉悶。
這不是我認識的死亡,這是某種戲劇終場前的吸氣,是時間與命運的凍結點,那也是早在某天就注定的結局。
貫穿整本書的養老院歌曲,其實才是本書的書名。
才我都能想像盯著莊園改建的牆面,其實也是一種緩慢的觀光,主角凝視著雕像也可以腦補整齣劇情。凝視著原有莊園主人的照片和家居擺設,想像著過去的輝煌生活。每一段觀察的篇幅都不小,我喜歡這種內心小劇場、絮絮叨叨的,可以收藏進文字裡裱匡,但我光是想到,要是浪費時間聽老太婆囉唆,我可能就會受不了。
捷克的作家總是脫不開歷史共業,如同米蘭昆德拉總是用力鋪開的政治地毯,赫拉巴爾閒得更親近又私人。
時間一直在走,明明發生了這麼多這麼多的事。明明老婦意志如此清醒,感觸和記憶如此鮮明,我還漏掉什麼嗎?原來那依然是相對的,作者把雙親和過去留在故鄉了,敲定的情節都成了歷史,那首每天都會播的哈樂根的數百萬 Harlekýnovy milióny,就是在重複縈繞見證著。
謎底在最後的符號裡,互相應證,那個亮出身分證要出門的老婦,其實都是同一個人,果然,有些線索慢慢浮起來,身分證、時間的錯位、段落裡那種輕飄飄,那張身分證,像是打開所有敘事折疊的鑰匙。記憶冒出來的節奏那麼密集,一個人光是坐著,就經歷了好幾場聚散。那不是靜止,那是另一種層次的奔跑,只是沒聲音。你以為在看一段晚年的對話,她正在另一章裡走路、變換著不同角色。
不是時間停住了,是她走進了屬於她的時間。她可以跳躍,可以隨便進出自己的故事。好像小說不是作者寫的,是她自己寫的,只是我們剛好翻到了她被寫下來的部分。
又一陣狂風闖進我們的房子,把扣在地上的空櫃子吹起來,隨後,繞著它吹,接著把它重重地捧在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香東西上………我知道,這一摔是碎的一聲把我的過去徹底用蓋子蓋上了,一切都已結束,這將是我的奧麗姆之後,我們將把這一切送到垃圾場,我已經沒有任何壓力,一切都掃光了,恰像一個孩子在玩完了玩偶之後,嘩啦一下把它們從桌子上掃掉了,用以增強遊戲的荒誕性……
關於遊戲的荒誕性也在米蘭昆德拉的作品裡也能看到,我們也許在捷克作家身上看到一股釋放,而這裡,在養老院的日常、記憶與時間如何交錯消失的那段,刻畫出深沉卻詩意的情緒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