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的谢幕:诗丽吉王太后去世与泰国 “君主立宪” 的幻影
2025年10月24日晚上8点17分,泰国电视台突然中断节目,黑底白字的通告闪过,女播音员沉重地宣布: “泰王诗丽吉·吉滴耶功王太后,于今日在朱拉隆功纪念医院辞世,享年九十三岁。” 随后佛经吟唱接入,屏幕角落出现国旗与黑纱。几乎所有泰国人都明白,一个时代结束了。那是普密蓬与诗丽吉共同铸造的 “父母国” 时代——他们象征秩序、慈悲与国家的精神中心。几十年来,无论政变还是危机,人们始终相信:只要 “父母” 还在,国家终究不会崩塌。如今,这种信念第一次消失了。
一、从 “父母国” 到 “失声国”
普密蓬·阿杜德国王在位七十年,几乎定义了泰国现代史。他以温和、中立、道德象征的姿态介入政治,诗丽吉则扮演社会与文化层面的 “母亲角色” ——推广泰丝产业、参与农村扶贫,被称作 “国母” 。他们的形象一度成为泰国社会的精神支架。那是一种情感上的 “依附性稳定” :国家可以混乱,政府可以更替,但王室像父母一样永恒。然而,这种神话并未延续到下一代。现任国王哇集拉隆功(拉玛十世)饱受争议:长期旅居德国、生活奢靡、妃嫔丑闻频出。在社交媒体受严格控制的国度里,人们仍在私下议论: “我们尊重制度,但不再信任个人” 。诗丽吉的去世,正好划下象征性的句点——情感秩序坍塌了,而政治秩序本就不稳。
二、 “君主立宪” 的名与实
泰国自1932年结束绝对君主制以来,名义上是 “君主立宪制” ,但从未真正实现宪政分立。王室、军方与民选政府形成独特的 “三角平衡” :军方控制宪法,王室提供合法性,民选政府负责周期性地被推翻。普密蓬时代,这种失衡靠个人威望维系,他以 “道德王权” 调停政治,使 “宪政” 在形式上得以存在;但那是一种依赖人格的平衡,而非制度的稳定。拉玛十世登基后,王室的象征力不复存在,军方再度掌权、宪法被改写十余次,每一次都以 “维护秩序” “保卫王室” 为名。结果是:泰国的君主立宪制,逐渐演变为 “军权披着宪法的外衣” 。
三、军方与他信家族的宿命循环
泰国的政治困局,实质是军方与 “他信系” 的长期拉锯。他信家族代表农村与底层民众,军方代表都市与保皇派,两者在过去二十年里互相推翻、互为对立:2001年他信上台,四年后被政变推翻;2011年他的妹妹英拉出任总理,两年后被法院罢免;2023年他的女儿佩通坦短暂执政,却因联盟分裂被迫下台。这是一场没有胜者的循环:选举—动荡—政变—改宪—再选举。军方通过宪法和法院维系统治,而民意始终在选票里漂流;每一次民选政府的失败,都加深了社会的无力感。诗丽吉王太后生前曾是军方与保皇势力的精神支撑,她的去世让 “保皇体系” 失去了情感遮罩,泰国政治的赤裸现实终于暴露在阳光下:权力不再神圣,只有疲惫与惯性。
四、增长停滞与制造业的南移
从宏观数据看,泰国依然是东南亚的中等发达国家。截至2024年,泰国人均GDP约7,300美元,依然领先越南、印尼、菲律宾,但增长几乎停滞。2024年泰国GDP增长率仅1.8%。 增长差距反映的是产业动能的流失。曾经,泰国凭借汽车、电子与家电制造,被称为“亚洲的底盘工厂”;但如今,大量组装厂和零部件企业已迁往越南与印尼,那里土地便宜、劳动力更年轻、政治更可预测,曼谷以东的工业园区出现罕见空置,日本和中国的投资正缓慢撤离。泰国在区域经济版图上的角色,从“制造业驱动的中等国家”,退化为“服务业与旅游业支撑的消费国家”。旅游仍繁荣,每年有三千多万外国游客,但这种繁荣像烟火——热闹、短暂、低附加值。增长仍在,攀升的阶梯却断了。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泰国一度被视为“最接近发达国家的东南亚国家”。世界银行曾预测,若能保持增长,它将在2020年跻身高收入国家行列。曼谷地铁开通、制造业崛起、外资蜂拥而入,那时的泰国人相信自己正走在成为“亚洲新韩国”的路上。
然而,1997年的金融危机击碎了这场梦。二十多年过去,经济恢复了,信心却没再回来。而每一次政治动荡、每一场政变,都让这个国家错过制度升级的窗口期——泰国曾经距离“发达”最近,如今却离“稳定”最远。
五、贫富裂缝与 “微笑的停滞”
GDP的平稳掩盖了社会的失衡。泰国的基尼系数已回升至0.44以上,贫富差距扩大;人均家庭债务占GDP比例接近90%,为亚洲最高之一。大量年轻人靠信用卡与消费贷款维持体面生活,城市中产十年工资几乎未涨。白天的曼谷是闪耀的,夜晚却安静得出奇:天桥下的流浪者与暹罗百货外的名车同处一街,这座城市的繁华像被分层照亮。政治循环让经济政策难以延续,军方偏向财阀项目,民选政府倾向短期福利,结果是政权更替频繁、生活一成不变——泰国的 “稳定” ,只是一种被延迟的衰退。
六、后王母时代:没有神话的政治
诗丽吉王太后的葬礼,或许是泰国最后一次全民性的仪式。当佛乐停止、寺庙烛光熄灭,人们才意识到: “父母国” 的神话已经彻底谢幕。如今的泰国,不再有能被普遍信任的象征。王室依旧存在,军方依旧强势,民选依旧混乱,但信任与信仰不再。泰国不会立刻崩塌,它依然有旅游、阳光与秩序,只是,这些都无法填补制度的空洞。在普密蓬与诗丽吉的时代,人们相信国家有父母会照顾他们;而在新的时代,他们必须第一次学会:没有父母的政治,是否还能维持温度。
后记
我去过泰国很多次,也许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多。它是我真正喜欢的地方之一——不是因为便宜、热闹或阳光,而是因为它的温柔。无论局势多么动荡,人们似乎总能笑着面对生活。
在曼谷,嘟嘟车司机会在红灯前调侃游客;在清迈的寺庙,僧侣敲着木鱼,孩子们追着鸽子跑;在街角的水果摊,老人一边切菠萝,一边微笑着收钱。那种平静的节奏,不是因为一切顺利,而是因为他们早已学会在不确定中活着。
我总觉得,泰国人最独特的地方,是他们对命运的从容。他们知道政治会变,知道经济会起伏,也知道没有谁能真正改变这一切。于是他们就以自己的方式,维持一种体面的生活——不激烈,不怨怼,但也不完全妥协。也许这就是泰国的真正气质:在失衡的现实中,依然保持生活的温度。当诗丽吉王太后离世,那个“父母国”的时代结束了,但人们依旧会在街头合十、祈福、微笑。
这份温柔并不代表软弱,它是一种文明的力量。一个社会也许会衰老,但只要人还保留这种温度,它就还有希望—哪怕走得慢,也能走得久。
喜欢我的作品吗?别忘了给予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在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一起延续这份热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