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卻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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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的工廠依舊喧響,機械零件反覆律動,像是某種不眠的節奏。從家中印刷廠穿過生產線、前往頂樓工作室的路途中,我總要踩過一地的紙屑與廢料。那是成品之外的「不要的部分」,沉默地堆積著、等待被清掃。人類文明向來擅長遺忘那些讓人不適的殘留,而我開始對這些邊角之地產生遲疑。它們彷彿提醒我:清掃,不只是去除污物,也是一種價值選擇;是對秩序與生產邏輯的默許,是我們試圖與剩餘共處的一種練習。



零星規律的機械聲,劃一反覆的勞動身影,看他撓了撓背,才想起是夜班加工,顯露疲態的印刷師傅。

家裡印刷廠趕單的季節,總是會有幾位師傅輪大夜班,維持機台二十四小時不間段的運作。我的工作室就位於工廠的頂樓。平日,我總是習慣傍晚進工作室,不想打擾工廠的日常運作,然而一到了趕單季,與師傅的相遇便避無可避。於是我躡手躡腳,將位移的聲響隱匿在機械作動聲中,生怕驚擾了他。我們都很專注,但專注的對象相反,他保持整齊重複的姿態,切削一板板幾近無誤差的成品,而我注目的則是腳下的剩餘。

每次上頂樓的工作室,總是要繞進工廠生產線,我可以邊走邊欣賞棧板上整齊堆疊的產品。規矩裁切的張張印刷品,堆疊成方,如一棟棟現代建築聳立於倉庫,知覺流暢性的作祟下,工整的事物總是令人賞心悅目;但我也總是對腳下不斷撩起的垃圾感到心煩意亂。那些裁切過後的邊角餘料,積累成小山,或聚或散,墊出歪斜,充斥往工作室的路徑。隨著踩踏重量下陷,它們彈起或陷落,使身體些微失重,不適感遂逐漸增加。 它起初是完整活著的,接著做為某一部分的脫離,死了。再次活著,大概是我們清掃之時,帶著抗衡之力的出現。紙材原料如一板板豆腐送進廠房,印刷;接著透過電腦計算客戶的裁切需求,大刀斬切,將其一分為二——要與不要的部分。它的某部分堆疊在了木棧板之上,作為產品等待著被交付,另一部分,在棧板之下,死了。它要積累到清運的單位來臨前,才會再次顯現,在我們即將清掃之時。

我有時都在想,就像郊外路邊的竹林叢,灰褐的死去,而在傾盆大雨後,折了腰癱倒在路面,又活了;這一折,折斷了道路與山林之間的涇渭分明。植物越界的舉動,想當然爾地引發一陣鋸除、清掃的後續行動,來捍衛人們不容跨越的疆界。印刷廠對邊角餘料的處理態度也是如此,它們積累到無法忽略的程度時,必然會遭遇清除。

遺體被微生物分解,進入循環體系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但人對他者的移除與清掃是自然而然嗎?靈長類物種善用工具被視為是自然的延伸;然而在加速度發展之下,人所建構的工業系統,與其生成的產品與廢料,算得上是自然的延伸嗎?我們以為的清潔行動,是否只是將這些物的死亡再次延後,推進另一個被掩蓋的空間與時間?也許對廢料的積極作為,其實只是我們在不斷捍衛人為所設下的秩序邊界?

現代化廠房中,快速生產的節奏帶來整齊劃一的產品,也生成大量難以忽視的廢料。逐年累積,視覺的不適感劇增。於是我們透過一套有效的清運系統,迅速的轉移生產行動之下的工業廢料,接著是下一站,再下一站,直到它們齊聚一堂,隨著焚化漫步在空中。

我望向家中廠房的生產景象,堆積如山的廢料透過清運系統回到了均質、 平滑,視覺的不舒適隨著煙塵逐漸消散。我們倚賴一套高效率的清運系統,將它們從場域中轉移出去,運往區域廢棄場,接著被運至中央集中,再來焚化。視線所及之處回復潔淨、均質,生產系統得以繼續流暢運行。

好像工業原材料的發明,勢必就是得有一部分得留下——作為廢料留下, 再隨著一系列的運輸系統,匆匆解放形體,懸浮空中。這種看似解決的行動,只不過是一種空間與時間的延後與置換。它們的去向總是遠離生產現場,一站接一站,最終以氣體的形式懸浮空中。那樣的消逝是感知的遮蔽,而非物件歷程的終結。當某日手機叮嚀霧霾警訊時,我一邊抱怨隔壁惡鄰國,也不禁思考似乎要積累到某種可視的地步,它們才有高濃度的話語量體。懸浮空中,焚化後的煙塵或許會造成我們生理的調節機制逐漸瓦解、凋零,直至淪為屍體,但相比著於眼前的可視範圍淨零,其餘的總是不那 麼重要;我們總安於潔淨的視覺幻象,容忍身體在不可見中慢慢走向毀壞。

如果說認知到吸入懸浮粒子而加速死亡,是種更廣度的生態自癒系統,那廢料的積累與轉移,其實構成了一種「自然的循環機制」。倘若我們承認自身已無可避免地置身於一種擴延的死亡過程之中,那麼,死亡就不再是突如其來的事件,而是工業世界裡潛伏且緩慢的背景機制。如此「自然」不再是某種外部的他者,而是與我們共構世界的關係網絡。

人類中心的清潔秩序,其實不過是在排除不符規格的存在,好以強化自身界線的穩固。廢料遭到驅離的身體,是我們不願承認的共居者。我開始想像,若我們能切斷這條時間線的快速流轉,讓廢料暫時停留、不被即刻清除,在這個截面之上,我們會感受到什麼?是否能將其視為與我們共處的足跡,學習以追蹤的方式與其相處?用一場感知的重新協商,換一場清掃。

或許,我們不需要急著給每一種殘留一個終點。

它們如一道偏移的光,透露出工業系統背後的輪廓;像一種遲緩的呼吸,提醒我們生產之外還有耗損,前進之外也有重量。如此,我們才不至於活在一種潔淨幻象中,自視安全,卻逐步走入感知的失焦。唯有讓知覺變得複數、讓時間變得緩慢,我們才可能從清掃中,探索與物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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