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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與認同的外邊:電影《Queer》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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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金的不語,或許要對照的正是李的那種滔滔不絕。就像一面鏡子,儘管李對這樣一個他所著迷、狂戀的對象有著說不完的話,但那些話語最終總會在尤金的身上消亡,甚至反照回來,變成一個又一個,無止境的徒勞。


Ed:

我想你是談這部電影的不二人選。事實上在這封信開始之前,我們就已經在咖啡館還有學校的路上零星地聊過,然後我覺得這些內容不被記錄下來實在太可惜了。所以很難假裝這是我第一次寫信給你,就像李在跟尤金搭話前,眼神早已路過他千百回。但話語的路過跟駐足其實還是兩回事。

所以,有些話雖然重複,但還是讓我閒散地重複一次,以便你也能把那些重要的,再說一次。(也許是那句話:不能只有我聽到?)


《Queer》的前半部分於我而言其實是耽美漫畫的套路,(我在電影院看到一半因為感受到激情所以好像有濕熱的東西從心口流出),(實在是不雅,不過腐女的心靈圖景大多由不雅組成)。

即便李這個角色紈絝乖張地在南美洲獵豔,用藥、自溺、熱愛男性說教,他狂戀上尤金時近乎膜拜的神態,還是舒適且剛巧地滑進了一個「暈船」角色模組裡——然後狂戀之人總會受盡委屈,用現代話來說這叫做「追妻火葬場」。

「追妻火葬場」通俗套路,終究是要往幸福快樂大結局奔去的,先貶後揚,起承轉合——因此,或許,這個套路在《Queer》裡需要反過來被理解:也許「追」的行動本身就是一種地獄無間之路,美如希臘神像的尤金到頭來,只是李永遠的慾望客體,拉岡所說的小a(不是小A辣)。在這個層面上,我可以理解導演讓尤金神秘不言,也原諒他在一個華麗跳躍的轉場之後就消失,再次打聽到下落已成為某種口傳的幽靈。

你說:這部電影最終還是要問一個問題,那就是「我是誰?」,我反問你,那與網路上諸多「性別本位論」的批評似乎相斥?因為實際上,無論是李還是尤金,都相當地「不酷兒」,甚至是厭女。再來,還他者化墨西哥,充滿殖民視角超級西方霸權。

那麼,不正確的《Queer》又怎麼會與「認同」有關呢?電影中有幾個轉場調度令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導演運用視覺符號的轉譯試圖達到某種「文學性」。尤其在李的幻夢中,有個女人緩緩轉過來質問李的認同,仔細看她似乎斷臂殘廢。那一幕,大概是我全劇感到最「不正確」的時刻。

說到底,2025的如今要翻拍八〇年代的小說,本身就隱含了語境斷層的危險。又或者,該如何推知,導演格達戈尼諾和創作團隊從未如此自我詰問?李多次抗拒「酷兒」標籤,看在現今性別主流化的酷兒世代,應該是非常刺眼且刺耳。


他為何如此抗拒「 Queer」呢?也許李早就回答了這個問題,關於「我是誰」。只不過他回答的方式,位在認同的外邊。

他說:

我不是酷兒,我是漂離軀殼的慾望。(I'm not queer. I'm disembodied.)

慾望是什麼?慾望甚至不只是佔有。

慾望是他長途跋涉到南美洲的無名之處,也要證明尤金與他心靈相通。

看到這裡,我終於明白本片要致敬的是至高的抒情,在這個對抒情好苛刻的時代。然而那可是「情」啊!在德勒茲的語言中,「情」甚至能讓一個主體棄守一切疆域。(即便這個理解本身也極度耽美,)情至極處,有時候無以言表,那也就到達語言的邊界了,律法與政治無法企及。當公共會取消主體,也只能讓主體來取消認同了。這個邏輯目前看起來,就好像某種套語公式,但我也只能暫時安放,直到我想出新的表達。

前陣子聽到有句中國流行過來的流行話叫做:「我的母語是無語。」

不覺得很克莉絲蒂娃嗎?

怡  

2025.04.16 台中


圖源:采昌國際。


怡:

思來想去,總覺得很多事情還是得從律法以及逃逸說起。

意即,我並不完全認同那樣的墨西哥城是一個被全然他者化的場域。如果你知曉存在於這部電影裡的場景都是經由搭建而構成的話,我想那些街道、屋舍、甚或是叢林,實為一種想像層面(尚未被符號宰制)的化外烏托邦。當李被戒斷症狀折磨至徹底的不堪與狼狽,並最終選擇前去就醫時,他對醫生坦承了他自己的癮,而那樣的癮,是不被其原生之地所容許的,言下之意,他是被迫逃來這裡的。這種經由被排除,以致逸離的結構,事實上就是構築著這部電影文本的內在敘事邏輯,也就是說,它充滿了整部電影。

當然,我也無法否認電影裡隱含著許多西方霸權對於異域的凝視。畢竟就同樣的場景而言,或許李對醫生說的那番話,也能被解讀為另一種背反的意思:如果不是我的這種癮,我何必逃來這裡?

然而導演並非沒有意識到,若以當代的視角去觀覽這樣的敘事,確實會或多或少產生某種殖民與被殖民的疑慮,因此,我想電影裡出現的些許橋段,正是為了去化解此一危機而設計的。例如,當李正以某種輕浮的態度對著計程車司機討價還價時,司機並非被動的接受,反倒憤怒地表示:「你們這些該死的美國人!」在此,某種主動性便被若有似無地賦予其中:它一方面呈現了殖民者理所當然的傲慢,另一方面亦給予了被殖民者(一個被凝視的他者)反抗的位置。

據此,我們也許會問,那麼尤金呢?作為被慾望的客體,他是否擁有一個反抗的位置呢?

這樣的疑問,在神秘不語、忽冷忽熱的尤金(或者大多數無法發聲的欲望對象)身上,儼然有個不容置疑的預設:作為客體,他必得永遠是被動的。

確實,一旦主體失去聲音(我們甚至不知道尤金是如何出現在此的),便很容易落入欲望的陷阱裡,受支配、玩弄。然也許在電影裡,這種主動/被動之間的界線,實際上是刻意被模糊掉的。

尤金的不語,或許要對照的正是李的那種滔滔不絕。就像一面鏡子,儘管李對這樣一個他所著迷、狂戀的對象有著說不完的話,但那些話語最終總會在尤金的身上消亡,甚至反照回來,變成一個又一個,無止境的徒勞。

也因此,或許李真正想對尤金表達的,從來就不在那些看似說教的話語之中,就像他在電影裡的臺詞一樣:

I want to talk to you, without speaking.

這就是他為何如此渴盼找尋心靈感應的原因——在他心中,欲望無以言說。

或如你所說:「情至深處,無以言表」。那是語言、符號甚至秩序都無法輕易抵達的含混地帶,是叢林的最深處、尤里西斯之海,一整片純粹的外邊。

所以,李真正拒斥的並非什麼Queer ,而是打從心底,他便不認為這樣的符號標籤,能夠容納他的欲望本身。他的拒斥,應被理解為一種存在的焦慮。一種他內心對於「我是誰」的深層扣問。這無涉正確或進步與否的二元辯證。更不可能是什麼「反酷兒」的論述。

最後,讓我們回到電影裡一個逸離於現實、色彩艷絕飽滿的畫面之中。當李站在他獵艷時經常造訪的旅館外部,透過窗戶窺探其內部時,除了建築本身的破舊裝潢結構,與那代表欲望的艷紅色彩之外,裡頭其實空無一物。

這不正契合於李和尤金所說的:「我不過是飄離於軀殼的欲望」嗎?

倘若這部電影真有什麼與當代身份政治溝通的企圖的話,對我來說,那應是在急於認同之前,重新回到對於自我身份的想像之上,去鬆動某種在當代,已經越趨固化的疆界吧。

畢竟有的時候,那些通往內在最深處的路徑,實則是存在於外邊的。

Ed  

2025.04.18 台中


CC BY-NC-ND 4.0 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