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長女,不是提款機》重男輕女的家族敘事與精神分析記帳簿
1-1 家族角度:她是長女
她還在半工半讀時期,每月工資2100元,寄回去給外公2000元,整整四年沒間斷。她講這句話時語氣平靜,像在補記一筆被遺漏的帳。
她是長女。她小時候就要下田,和大人一樣負責農作;她照顧弟弟妹妹四人,被當成另一個大人來使喚。外公從來不覺得這對她是負擔,他只覺得這是理所當然,這是長女應該要做的。
我常想像,十歲的她,手提書包走進田裡,脫下制服,換上汗濕的布衣,像個無聲的影子在烈日下與水牛並肩。她的青春,被父權架構標上了價格:廉價、堅忍、沉默。不是因為她不夠優秀,而是因為她生來是「女兒」。
1-2 理論視域:性別與價值的結構性剝奪
精神分析的觀點指出,我們進入社會的那一刻,就進入了語言與象徵的秩序。拉岡稱之為「父之名」的秩序,這不只是法律上的父親,也是一整套文化認可的體系。在這體系裡,能夠繼承、命名、掌控資產的人,是兒子,是男性。
女兒則被放在邊緣:她們可以奉獻、可以服務,但不能擁有。
這就是我母親的處境。她下田、她放牛、她匯款、她包紅包、她帶著全家年年春節回去探望父親。但每當我們進門,外公卻總會碎唸:「看到這群就擔心會吃垮阿舅。」我母親說,她每次聽到這句話,心都涼了,這麼多年來,她不是「回家」,她只是帶著一群「被計算的胃口」返回一處她早已被驅逐的地界。
2-1 家族角度:無論再怎麼做,都不是「家的人」
母親不是不努力,她幾乎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小型的社福機構。父親節、母親節給8000元,過年每位長輩20000元,十幾年從未間斷。這些錢可能占據她每年收入的一大部分,但她從未喊過累。她的想法很簡單:「我是長女啊,總要有點樣子。」那不是虧欠,而是一種深埋的身分焦慮。但她始終換不到一個「家裡人」的位子。外公曾公開說:「妳們都不要妄想分我的財產。」這句話像一張蓋章,將女兒徹底劃為「他人之女」。而母親,就是那個努力繳稅卻從未擁有國籍的人。
2-2 理論視域:父權文化的超我暴力
精神分析中的「超我」(Superego)是內化的權威聲音。在女性身上,這種超我經常帶有性別化的懲罰結構。女兒從小就被教導要體貼、要孝順、要「不爭」,而她們一旦表達委屈,就會被指責為「不懂事」。
我母親的超我,是外公的聲音:「你是長女、照顧弟妹、不要妄想、有功無賞」。她內化了這些命令,讓自己年年奉獻,卻不敢期待被感謝,甚至不敢在晚年追問:「我這輩子,值不值得?」她像許多長女一樣,活成了家庭的背板。所有人的歡樂、榮耀、節日,都建立在她無聲的支撐上。而她所得到的,是父親一句「吃垮阿舅」。
3-1 家族角度:一場家庭裡的精神戰爭
外公為什麼會這樣對她?我想過很多種可能:他是否也是從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中長大?是否曾在年輕時為缺乏兒子而焦慮、受人輕視?他是否以為,只要將所有的產業集中給兒子或孫子,就能保住所謂的家族尊嚴?
我無法斷定這些是否為真。但我知道,我母親的生命,被她的父親當作「兒子的墊腳石」,不是人,是工具。她成了那個「暫時頂用」卻永不合格的補位者。
3-2 理論視域:創傷的代際轉移
精神分析也提醒我們,許多家庭暴力並不是出於單一惡意,而是創傷的再生產。那些曾被忽略、被羞辱、被剝奪的人,若未曾療癒,極易將這些感受轉化為對下一代的懲罰。外公可能也是那樣長大的。他不懂什麼是情感回應、尊重女兒的勞動價值,他只知道財產有限、家族名聲脆弱,所以他必須「守住」一切,即使代價是犧牲掉女兒的尊嚴與情感歸屬。
4 我的視域:斷裂,不再是羞恥,而是選擇
母親已經超過十年沒有與她的原生家庭聯繫了。不是小吵小鬧之後的冷戰,而是徹底的消失與切割。我的外婆曾懷疑:「她是不是死了?而你們騙我她只是賭氣。」這話像是一把刀,割向母親,也割向我們這些曾被要求「孝順」的人。
我知道,有人會問:「那外婆說她是不是死了?那不是傷心嗎?外公夢見她死了,嚇得從夢中醒來,到處打電話,這不是愛嗎?」
是的,那的確是傷心。是驚恐。但這些情緒,只證明了他們曾經擁有過女兒,卻從未好好珍惜她的在場。
夢境與焦慮,並不自動等於愛。愛,不只是感受到失去時的痛,而是你在她仍在的時候,有沒有聽她說一句話?為她倒一杯水?承認她的辛苦?為她挺身對抗語言裡的不公與「理所當然」?你不能在她缺席時驚恐萬分,卻在她在場時視若無睹。你不能在夢裡哭喊「女兒在哪裡」,卻在現實裡對她說「妳們都不要妄想分財產」。
愛,不只是你夢到她死去,而是你在她活著時,有沒有好好對待她。
但如今的我,不再驚訝。接觸文學理論之後,我明白了:沒有任何事情是「理應如此」的。不是女兒就該孝順,不是長女就該犧牲,不是父母就永遠有資格掌控愛與恨的帳本。血緣不是合法的暴力許可證,家族也不是女性一生的監管機構。
母親的斷裂,是一種自我拯救,是一種重新界定自己存在邊界的方式。外公外婆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但那不是她的錯,那是整個結構長年累積的結果,是她不得不為自己設下的一道防線。她不願再被吞噬。
而我也不願再為「應該」而活。從她的傷口裡,我學會辨識世界如何用「理所當然」的語言馴化我們,也學會反問:「這真的是理所當然嗎?」
如果斷裂是一種選擇,那麼,讓它成為一種有尊嚴的選擇,而非羞恥的印記。而我寫下這一切,正是為了讓這樣的選擇,有人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