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秘在蔓延:讀Alireza Doostdar《伊朗形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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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二十一世紀的伊朗人也對身心靈著迷。Alireza Doostdar出版於2018年、獲得中東研究學會書獎的The Iranian Metaphysicals是伊朗女巫、術士與神秘愛好者的群像。這陣子對許多議題的討論方向有些沮喪(也可能只是Threads滑太多)。我想說,去理解、想像其他人的尋常人生,去承認未知,去克制那種想要指定角色與劇本給他們的欲望,也是一種艱難時刻的倫理。

Alireza Doostdar, 2018, The Iranian Metaphysicals: Explorations in Science, Islam, and the Uncann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其他3個,覺得這是一場博學但橫生枝節/且道德意義曖昧的降靈會 ──夏宇《降靈會Ⅱ》

二十九歲的Nafiseh剛離婚不久,熱衷於學習才藝,除了表演與歌唱課,還有催眠術、念力、以及來自日本的靈氣(レイキ)療法。她能夠以清醒夢與其他人溝通,也透過符文與祈禱幫親友解決疑難雜症。這一切源自Nafiseh與一位意圖不軌的術士(rammal)的相遇。她開始被精靈侵擾,寢食難安,症狀越來越嚴重,甚至靈魂出竅。

有天夜裡,她吃了安眠藥後入睡,卻聽見廚房裏有些聲響。她起身查看,在客廳撞見了十二位一模一樣的冶豔女人圍繞著一張大賭桌——她們身穿短褲、小背心、閃亮的高筒靴,像是美國電影裡走出來的人物。她往廚房走,只見一位身穿白袍的矮小背影佇立在冰箱前。那人轉身,充滿皺紋的臉孔看起來像是已經活了一萬多年,卻散發出奇異的光芒。

「你是誰?你從哪裡來?」Nasifeh問。

「當然是從這扇窗戶進來的呀。」那人輕笑。

就在這個瞬間,他摟住Nafiseh的腰,說:「我將永遠不會離開你!我們將永遠在一起。」電光石火之間,他拉著她躍出了小窗、高速飛行在整座城市的上空,「我覺得我正在蛻變,然後我們落地,像是《駭客任務》的場景。」Nafiseh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可愛古雅的市集裡,四周是陌生的小販。她想起之前一位朋友所教,開始默念La hawla wa la quwwata illa billah(「所有力量皆來自於神」),隨後發現自己回到了床上,她大口喘氣、全身痠痛。她聽見湧泉的聲音,即便附近完全沒有水源。

許多報導人都曾向Doostdar提過《駭客任務》、《魔戒》與《康斯坦汀:驅魔神探》(來源:Matrix Fandom)

2008到2009 年之間,Doostdar在德黑蘭進行田野工作,訪談神秘學專家、術士、驅魔師、靈療者與他們的客戶。他參與研討班、網路論壇,也採集媒體報導與歷史文獻。在伊朗,「形上學」(mavara’imetafiziki)指的不是哲學上的存有問題,而是泛指當代生活中各種不尋常、神秘、且「不可見」(ghyeb)的隱形事物。對Doostdar的報導人來說,這些現象絕非迷信(khorafat),而是可以透過科學(ʿelm)與理智(ʿaql)來理解的現象。

當代身心靈運動的興起,與1988年兩伊戰爭後的經濟自由化、以及隔年最高領袖Khomeini的逝世有關。中產階級變得更加富裕,同時整個國家卻也陷入教派之爭。經濟開放之後,政治與文化上也該隨之開放嗎?如何調解宗教美德與危險的消費主義?伊斯蘭共和國政權用兩套「理性」來處理這些問題:他們塑造與世俗西方分庭抗禮的「什葉理性」(ʿaqlaniyyat-e shiʿeh),以及用來推動現代國家計畫的「科學理性」——如今在爭議浪尖的核能計畫就是後者的一部分。這兩套理性在圍堵形上學時找到了交集——支持伊斯蘭共和國意識形態的菁英,往往把形上學視為境外勢力扶持的異端邪說。異議知識份子則認為正是因為政府治理失敗,才會衍生出這些愚昧的迷信。

神秘科學早就被視為「問題」。從十九世紀後半葉開始,知識份子在批判卡札爾王朝的政教基礎時,也開始抨擊神秘科學,認為這些陋習阻礙了國家進步。另一方面,當時的穆斯林什葉派領袖則從宗教的角度回應這些批判,指出伊斯蘭教並不是理性與科學的敵人,迷信與「正確的信仰」不可一概而論。到了伊朗革命時期,Khomeini一方面譴責驅魔、術士、預言家,藉此鞏固烏理瑪(ulama)的地位,同時卻也強調神蹟與「不可見」的神秘事物在伊斯蘭信仰中的重要性。伊朗的現代性始終擺盪在這套曖昧的標準下。Doostdar倒轉了人類學研究裡常見的、將「現代性」比喻為「巫術」的思路,指出環繞神秘事物的辯論與行動正是構成伊朗現代性的元素。在嘗試驅逐「神秘」的過程中,「理性」重新界定了自身。

更可貴的是,《伊朗形上學》不只是爬梳「理性」的歧路花園,更用人物群像的手法呈現當代的伊朗人如何深受神秘吸引。我們看見研究生、家庭主婦、警察、工程師、教師、律師、醫師、教授、商人、藝術家、記者這些神秘愛好者以科學方法合理化隱形的領域。許多人揉合了相當混雜的身心靈系譜,包括波斯傳統文化、法國唯靈論、催眠術、東方哲學、美洲薩滿教、正向心理學、甚至是山達基。他們與國家主導的正統伊斯蘭的關係也難以一概而論──有的術士拒絕任何違反教義(haram)的儀式;有的專家把自己塑造成博學且虔誠的什葉學者,使用古蘭經文進行靈療;也有年輕女巫不甩伊斯蘭教條,對宗教裡的父權元素非常感冒。

1979年伊朗革命的群眾示威(圖片來源:CUP媒體)

而人們之所以受神秘科學吸引,也不盡然是因為生命中的困境。相較於Nasifeh因為不堪精靈騷擾而潛心習巫,Shokufeh的故事顯示出神秘具備的餘興效果。Shokufeh是德黑蘭大學畢業的英文老師,正在申請海外博士班。有天,她發現公寓的天花板上浮現了一串串像是希伯來文一樣的字母。朋友與母親告訴她那是巫術,但她不怎麼在乎:「我有神就夠了,還需要誰的幫忙?」但在朋友的堅持下,她去拜訪了一位同樣意興闌珊的術士。術士說她被巫術纏身,需要的話,他可以降靈確認。Shokufeh答應了。

術士拿出一條床單、一串念珠、一個裝滿水的銅鍋與蓋子。他遞給Shokufeh一把古董刀與鹽罐,要她複誦咒語、把鹽巴撒進鍋裡,並拿刀攪動鍋裡的內容物,但絕對不可窺看。Shokufeh的語氣裡有藏不住的興奮:「他要我把蓋子移開,我看見鍋裡變成一團泥濘,然後浮出一些衛生紙屑。」她懷疑這可能是某種化學作用。接著,術士叫要她把鍋裡的所有東西都取出來。她取出了衛生紙團,但不可思議的還在後面 — — 她從繼續撈出了兩個鎖頭以及五個金屬製的盤子,其中一個是梨狀的白盤,另外四個是灰色方盤,它們都被刻上了花紋與線條。「就是這樣,」她說:「但也夠可怕的了。」

她付了錢,得到一個護身符,術士說從今以後會有個精靈跟隨她,只要誦讀am man yujib禱文(「還是那答應受難者的祈禱,而解除其災害,且以你們為大地的代治者呢?」)十次就可以使喚祂。「但你知道嗎?」Shokufeh跟人類學家說:「這位精靈先生或女士最厲害的是幫忙找停車位。每次我找不到車位,我就誦讀經文,然後就會在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找到車位!」她幾乎是一邊憋笑一邊說。對超自然事物,Shokufeh抱持懷疑但開放的態度,而且享受它們所帶來的驚奇與樂趣。

從容器中取出難以置信的物件是許多神秘愛好者的共同經驗。二十四歲的女巫Mersedeh住在德黑蘭的鬧區,是一位研究生與執業心理師。平常,她會在咖啡廳幫人算塔羅牌、解讀咖啡渣。必要時,她也會帶領客戶去她的公寓裡進行療癒。她對神秘學的興趣同樣源自於與一位術士的相遇。誦讀了古蘭經文後,術士在桶子裡加入糖、玫瑰水與鹽,Mersedeh親眼看見一縷煙飄進房間,栽進桶裡。在術士的指示下,她不停用小刀攪拌溶液,直到再也攪不動。術士請她取出桶裡的物件,包括一枚她遺失的耳環、一只斗篷上的鈕扣、一枚鍍金戒指、一串鎖、還有一片裹屍布。

「這些都是我的東西!」她驚呼。

但Mersedeh始終認為這些事情都是「科學」的,只是我們現今的科學還不夠完備。Mersedeh自成一格的巫術理論來自波斯魔法書、瑞士裔美國畫家Seligmann在1948年出版的《魔法之鏡》、以及澳洲電視人Rhonda Byrne的暢銷作《秘密》。「整個世界都是能量構成的。巫術、祈禱與符文都是能量。甚至身體本身也是壓縮的能量。」她說。Mersedeh並不「虔誠」,但也不否認古蘭經文的魔法效力。對她來說,神秘科學與古蘭經並不衝突,因為這些經文被無數個世代的人用於治癒,已經被銘刻在宇宙能量之中。

暢銷作《秘密》也成為了當代伊朗術士的理論泉源(圖片來源:IMDB)

《伊朗形上學》的主角們無一不生活在現代國家的理性化計畫之中。我們或許會想像標榜神權的伊斯蘭共和國必定是個落後與迷信的政權,實際上的情況卻是,伊朗政府以嚴厲打擊「異端邪說」強化正統什葉派與理性之間的連結。與此同時,神秘科學家也以理性為盾,強調自身的法門與學說並非迷信。於是,我們看到虔誠的高階警官一方面追捕術士,卻又矛盾地仰賴這些術士的力量來偵辦懸案。國家發展的科學理性、什葉神學理性、以及形上學的神秘理性三者交織出當代伊朗的身心靈地景。

或許更重要的提醒是,伊朗人民對形上學的興趣,不必然是為了要逃離專制國家與正統伊斯蘭的束縛。Doostdar說,倘若從把民間實踐與國家或是父權體制對立起來,把神秘科學化約成對後者的抵抗或逃逸,將會嚴重限制我們對真實情況的理解。Nafiseh、Shokufeh與Mersedeh這三位女性的故事展現出形上學愛好者與國家和宗教的關係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微妙複雜,有人是為了解決生命困境,也有人只是想尋求刺激。一代又一代的伊朗人試著探索並合理化不尋常現象,而這正是現代伊朗的核心。

在一次訪談中,Nasifeh要人類學家注意野餐桌上的一道裂縫:「你看到這條線了嗎?這些事件就像這條線。只要你在這邊,你就在這邊,你不知道線那邊發生了什麼。但如果你越過線,你就在另一邊。當你看到,你就不能再說『我沒看到』了。」Doostdar所說的理性,包含了對超出當前理解範疇的事物所抱持的懷疑與開放、好奇與反思,想要一探究竟的求知欲。在國家與宗教的縫隙之間,有許多費解的神秘在蔓延。

當你不巧看到,你就不能再說你沒看到。


Alireza Doostdar在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取得人類學博士,受業於Steve Caton、Smita Lahiri、Afsaneh Najmabadi、Asad Ali Ahmed與Engseng Ho等人,目前在芝加哥大學(University of Chicago)神學院擔任伊斯蘭研究與宗教人類學副教授。他的研究領域包括什葉伊斯蘭、宗教理性、科學與國家,主要田野地在伊朗。The Iranian Metaphysicals獲得了2018年中東研究協會(the Middle East Studies Association)的Albert Hourani書獎。這是他的第一本書。


關鍵字:什葉派、精靈、神秘科學、理性、國家、伊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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