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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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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的第一個鬼魂

林小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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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到的第一個鬼魂是黑背狼犬,也叫昆明犬。

事情是這樣的:那是三年級四班數學課的教室,我們正在做當堂小測驗。

寫到一半,我發現考卷上的印刷字體越來越大,大到超過考卷本身。之後它們衝出考卷,直刺我的眼睛。

我猛地抬頭,看見講台上蹲著一條巨大的狗。

那是一條黑背狼犬,它沒叫,也不動,只靜靜地看著,耐心地等著。

我們目光交會時,這條巨大的狼犬走下講台,穿過教室走道,來到第四排我的課桌邊,用它的腦袋溫柔地頂了下我的頭。

之後它用濕漉漉的鼻子嗅了嗅我的臉,輕輕搖著尾巴,帶來一股塵土飛揚的氣味。

我把手伸過去,想摸它的頭,狗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數學老師的腿。

「為什麼不寫了?」她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考卷,猛地驚呼,「怎麼寫這麼大?!」

我迷惑地抬頭看著數學老師,她的身體是正常的,但頭卻越變越小,迅速從柚子變成橙子,接著是橘子、柿子,最後變成一顆小小的核桃。

核桃在數學老師的脖子上輕微搖晃,我得努力眯起眼睛才能勉強看清她的五官。

「你怎麼把 7 寫成這樣?!是發燒了嗎?」她把試卷扔在桌上,摸我的腦門。

同桌探過腦袋看:「哈哈!所有的 7 都躺下睡覺了。」

附近幾個同學也都下座位來參觀我的考卷,上面每個數字都寫得碩大無比,每逢數字 7 全橫著寫,像偏旁部首。

數學老師帶我去醫務室,我們一前一後走著。

稍遠的地方,我聽見有教室在上音樂課,伴著腳踏風琴傳來:

「我獨自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我把糕點送給外婆嚐一嚐,
她家住在遙遠又僻靜的地方,
我要擔心附近是否有大灰狼……」

在合唱的間隙,我聽見身後傳來狗腳掌上的肉墊與水泥地面摩擦的聲音。

回頭看了好幾次,並沒有狗。

我們學校的校醫姓李,頭髮稀疏花白,面色緋紅,四肢細弱,總帶著莫名其妙的笑容。

「怎麼了,她哪裡不好?」李校醫笑嘻嘻地問。

「我覺得她發燒了,量一下體溫。」數學老師說。

李校醫甩甩體溫計,插到我腋窩,嘆口氣,帶著笑容說:

「老天爺啊,做小學生的班主任是多麻煩的事啊!」

「我不是班主任,」數學老師說,「是副班主任。」

「唉!做小學生的副班主任也麻煩不少啊!」李校醫笑著說。

「不發燒,」李校醫從我腋窩裡拿出體溫計,舉到半空看了一會兒說,「溫度並不高。」

「幾度?」數學老師問。

「幾度嘛,我不知道。」李校醫搖頭。

「您不知道?」

「是啊,我早花眼啦,看不清,只能看個大概……」李校醫笑嘻嘻地說,「我不願意配老花眼鏡,戴上花鏡,就徹底老啦!我這幾年心口老是那麼憋悶,憋悶著就忽然有點揪痛……背上也酸痛……腦袋裡好像裝著大石頭……而且我還咳嗽,胃口也壞透了。」

「是沒發燒,」數學老師看完體溫計說,「可是她怎麼把卷子上的字寫那麼大?還把 7 都寫躺下了?」

「嬌生慣養唄,現在小孩的病,多半是因為吃多了。」李校醫診斷說,「獨生子女嬌生慣養,哪跟我們那時候比呢。尤其像她這樣的獨生女,更沒個樣兒,獨生女比獨生子還嬌慣。我是知道的。」

「小坡,小坡……」我說。

「什麼?誰?」數學老師問。

「小坡。」

我看見醫務室的門被打開了,狗走了進來。我看著它的眼睛,認出了它是小坡,它比以前更大、更結實了。

小坡走過來蹭我,濕潤冰涼的鼻子貼著我的臉,我忍不住笑出聲。

「怎麼回事啊這是?」數學老師驚慌失措,「看老師這兒,說,二九多少?」

「十八。」我說。

「三七呢?」她問。

「二十一。」我說。

「四六呢?」她問。

「嘿,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考她小九九。」李校醫說。

「五。」我說,想看他們怎麼辦。

「什麼?!」數學老師比我想得還吃驚。

「那一加二是幾?」

「爐子。」

「你是誰?」數學老師掰開我的眼睛,聲音發顫地問,「你叫什麼?」

「我是齊天大聖孫悟空。」

「哦!你喜歡孫悟空啊。」李校醫笑著說,喜滋滋地起身到櫃子裡拿出一個塑膠悟空面具,「要嗎?五塊錢一個。」

我點頭,把手伸到校服褲兜裡摸索。

「你怎麼能在學校裡賣這個?!」數學老師質問,把我的手從褲兜裡拽出來,「我看你櫃子裡放著一大堆,你這是賣了多久了?」

「哎呀,這算是醫療設備不是嗎,放鞭炮的時候戴上,不會崩著孩子們的臉。」李校醫說,「我是為了安全,才賣給他們的。」

「小孩就不能放鞭炮!」數學老師生氣了,「再說,外頭市場上才賣一塊錢!我上星期剛給我兒子買了一個!」

這是我在醫務室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之後的事,都沒了印象。

只記得小坡趴在腳邊,很暖。

我被送去醫院,連住七天,他們說我高燒昏迷了三整天。
小坡每天都在,寸步不離地陪著我。

第五天,玉蘭大娘帶著烤鵪鶉來了。
鵪鶉烤得發亮,飄著奇香,浸透出油,「我刷了一層蜂蜜水,」玉蘭大娘跟媽媽說,「香不?」

她和媽媽站在我床頭,一人啃著一隻焦香的鵪鶉,滿嘴都是油。媽媽時不時瞟一眼我的吊瓶,這會兒她已經放鬆下來,跟玉蘭大娘說,現在才有胃口。

前幾天她快被我嚇死了,說我徹底燒糊塗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和昏迷之間,偶爾醒來也是胡話,說房間裡有狗,還跟護士衣服上的扣子聊天。

玉蘭大娘連連咂嘴,對我說:「瞧給你媽嚇的!早知道我不給你熬雞湯了,松松記得,咱以後發燒就發燒,可不興昏迷的。」

玉蘭大娘是我家鄰居。
我五歲時,全家剛搬進學校分給媽媽的平房裡。

隔壁住著媽媽的同事玉蘭大娘和她的丈夫繼利大爺。

玉蘭大娘是語文老師,我認識她時她已經四十一歲。她個頭矮小,聰明幽默,喜歡講俏皮話。
她會打竹板說山東快書,她送過我一副快板教我打,還教我一大段被她改過詞的《武松打虎》。

玉蘭大娘還是個極富創意的美食家和麵點師,做好吃的一定會端過來給我一份。送來時總說這麼一句:「就是吃炸虼蚤,我也得分給我們松松一條腿。」

繼利大爺是造紙廠的廠醫,他長著大圓腦袋,頭髮很短,脖子幾乎看不見,紅臉膛,濃密的黑眉毛,身材矮胖臃腫,說起話來是粗啞的男低音,給人留下不大愉快的印象,尤其跟他活潑伶俐的老婆站在一起時,神情陰冷沉默寡言的他更不招人喜歡了。

他白天悄無聲息,半夜喜歡製造出相當大的動靜,回回都能把我嚇醒。
這些聲音通常是毆打玉蘭大娘和摔打瓷器及各種家具發出的。有次家裡實在找不到能砸出聲響的東西,他就卸掉了家中所有的燈泡,一個個順門丟出來扔到對街牆上。

喧鬧過了頭,媽媽就跑過去敲門,一敲門,聲音立即停。

第二天像是沒事發生,玉蘭大娘依舊樂呵呵的,但能在她身上看到明顯瘀青。

趁玉蘭大娘來送吃的,媽媽追問晚上的聲音。
玉蘭大娘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紅了眼睛,抓著媽媽的手流了淚。抹掉眼淚又笑著說沒事,是媽媽聽錯了。

有天半夜,聲音再次傳過來,驚醒了爸爸。
自打我們搬家過來,這是爸爸頭回聽見。

這是因為,有的晚上爸爸在醫院徹夜值班,有的晚上爸爸在羊湯館跟他的棋友們徹夜下棋。
更多的晚上,爸爸壓根聽不到,他一旦睡著,再讓他醒來是床頭鬧鐘、遠方驚雷都做不到的事情。

而他睡著時近身喊他起床更是冒險之舉。爸爸自童年時養成一個習慣,一旦在熟睡中被人拍打搖晃,他第一時間的下意識動作就是衝對方的鼻子猛揮一拳。這個動作做完,他也不會睜開眼。

故而,奶奶送給媽媽一個她親手削的尖頭長竹竿作為新婚禮物。這樣媽媽次日可以站在臥室門口,用尖頭竹竿扎醒睡在床上的新婚丈夫,等他衝空氣揮出一記直勾拳,他們的婚後甜蜜生活就此開始。

然而,這天,爸爸卻被隔壁的聲音驚醒了。
他霍地從床上躍起身來,「失火了!」爸爸頭腦中閃過這麼一個可怕念頭,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猛地推醒媽媽,立即跑到隔壁房間把我從床上一把薅起,扛在肩頭就往外飛奔。

我們來到家屬院寂靜的空地上,清爽的夜風讓他徹底醒了,他瞪著眼睛,像個傻瓜似的朝四面張望,實在找不到哪兒失火了,也弄不明白剛才比驚雷還響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到底出了什麼事。直到媽媽追出來,告訴他原因。

這一次,爸爸才真正聽媽媽第三十七次跟他講隔壁的故事。
之前的三十六次,媽媽講,爸爸都在假裝聽,儘管每次他都能搭話,實際上,他一個字都沒聽到。

爸爸有一樣旁人都沒有的本事,只要不想聽的東西,大腦就能做到完全屏蔽。

「豈有此理!」爸爸沒聽完,就大聲吼道,「打老婆?!打人!他……他,他憑什麼權、權利,打、打人!」爸爸有輕微口吃,激動的時候會變成嚴重結巴。

爸爸是從典型的母性絕對權威家庭裡出來的小兒子,奶奶可以不動聲色地控制整個大家族,對女兒的偏愛從不遮掩。
這從我姑姑無人能撼動的家庭地位就能看出,算上奶奶撿來的一個孤兒養子,姑姑共有五個哥哥,五個哥哥都對她百依百順,忍受她的固執任性。

在爸爸家裡,只有女人欺負男人、女人打男人的份,男人打女人這種畫面,爸爸壓根無從想像,現在聽到媽媽跟他說隔壁發生的事情,如同有人在公然褻瀆他從小的信仰。

爸爸把我挪到懷裡,單手抱著,大步走到鄰居家門口,握著拳頭,開始梆梆梆擂人家的木門。

起先,跟媽媽遇到的情況一樣,沒敲幾聲,裡面的動靜就停了。
可爸爸沒走。

他繼續敲,爸爸是個外科大夫,遇到這種事,總會不自覺地把它當成一次手術,非得切開,找到腫瘤,把病根剔出來不可。

門終於開了,我們立即看見男主人的怒容。

「醫生,」繼利大爺知道爸爸的名字,但他願意這麼稱呼爸爸,他大概是想提醒爸爸,在造紙廠自己也算醫生,是可以跟爸爸這種醫院的醫生稱為同行的,「大半夜有事?」

但是爸爸不喊他醫生,只是瞪著他大聲吼道:「你打人幹什麼?!打女人,還、還,還是人?」

「結結巴巴的操什麼閒心?」繼利大爺冷笑。

「我操、操、操,」爸爸說,伸手指著繼利大爺。

「嘴給我乾淨點!」繼利大爺說。

「我操什麼閒心了?!」爸爸繼續吼,「這不是閒事!打人犯法!你還把我、我、我閨女嚇醒了!」說完,猛地將我晃了晃。

「你他娘的別管閒事落閒事!」繼利大爺罵道。

聽見別人罵娘,爸爸立即撒了手,我像小猴一樣從爸爸身上迅速滑下來,飛奔躲到媽媽身後。

「你再說一遍。」爸爸一字一頓地說,也不結巴了。

「嘁,好話不說兩遍。」繼利大爺挑釁地說。

之後,在一陣髒話聲、連續拳頭聲、呼哧喘氣聲、撕扯衣服聲、胳膊脫臼聲、媽媽的喊叫聲,以及被驚醒的其他鄰居們的喧嘩聲中,我參觀了整場爸爸和繼利大爺的打架鬥毆。

玉蘭大娘第二天傍晚端來我們家她自己做的糖三角。
起初媽媽坐在單人沙發上,假裝看電視。後來還是忍不住起身倒水沏茶,我們不只是鄰居,媽媽和玉蘭大娘教同一個班,她們是同事,也是好朋友。

玉蘭大娘問爸爸的眼睛要不要緊,媽媽說只是眼角破了皮。真正需要關心的是繼利大爺。他在打架的後半程,發現自己的胳膊被爸爸卸脫臼,只能趕緊去醫院,這場鬥毆才結束。

媽媽認為完全可以不必去醫院掛急診,只消過半小時,等爸爸消氣了,就能直接給他復位。玉蘭大娘不大相信爸爸親自給人卸下胳膊,還能親自裝回去。

媽媽聽到這話,立刻迫不及待講起爸爸的「英勇」事蹟——關於爸爸下夜班路遇攔路搶劫者的故事。

「他給那人卸脫臼了胳膊,之後聽人家搶劫是因為家裡遇到了難事,又給人裝回去了,末了給人家吃的喝的還有錢,比人家想要搶的都多……」

媽媽講到這裡的時候,聽故事的人就會說,你家大夫可真是一個好人。

媽媽就會內心滿是驕傲,但又謙虛道,什麼大夫,黑黢黢的,既不浪漫也不斯文,一點兒大夫樣兒都沒有。

媽媽的擇偶標準是不酗酒、為人正直、善於體貼、富有詩意。四點。但如果滿足了前兩點,後兩點則可以忽略。

聊到這種時候,兩個女人的友誼更近了一層。玉蘭大娘說,她一直瞞著媽媽,是覺得這是家醜,不想跟旁人講。如今,她已經把媽媽當成了娘家人,什麼都肯說了。

她說自己早就想離婚,提過多次,一直沒離成。繼利大爺是個孤兒,從小沒見過爹娘。想到這一層,她就心軟,覺得他可憐。

他們是經人介紹結婚的,起初也有過開心日子。只是結婚六年,一直沒懷孕。去醫院一查,問題不在她,是繼利大爺沒有生育能力。

從那以後,日子徹底變了。

繼利大爺得了疑心病,整天盯梢。只要她跟男的多說一句話,甚至只是笑笑打個招呼,他就大發雷霆。

他還常騙她說晚上有事,不能回家過夜。卻能忍著蚊蟲叮咬,一直蹲在胡同邊梅豆角秧架下,貓到半夜,忽然闖進家裡,一腳踹開臥室門,用強光手電筒往床上亂照……

那時我沒上學,大人們說任何話都不避我,以為我什麼也聽不懂。有些話當時的確聽不懂,可我從小就喜歡聽大人的談話,覺得有趣。很多都記在心裡,之後的某天突然知道了是什麼意思。

打架風波過去不久,一個週末的下午,繼利大爺突然大呼小叫,再次引得全院的人來到他家門前。

他高舉蜂窩煤火夾,上面夾著一團衛生紙,他的手不停抖動,那團衛生紙也隨著他在半空不停抖動。他的臉紅得跟大蝦一樣,反覆喊著:「不要臉!下賤!破鞋!」

「大哥,你這又是幹嘛?!」媽媽問。

「我逮著了!可讓我逮著了!」繼利大爺興奮地揮動胳膊,「這是證據!證據!」

「什麼證據啊?」有鄰居問。

「這!就是證據!」他說上一句話就老吐氣,好像剛爬過山,累得直喘似的,「這衛生紙上沾的!就是那個東西!」

「是什麼東西?哪個東西?說清楚呀!」先前那個鄰居興奮地打聽。這位鄰居姓王,是個不大會教課的老師。但他卻有旁人沒有的興趣愛好——參觀別人打架,另一個興趣愛好則是佔便宜。佔便宜的本事更是讓人嘆為觀止,沒有兩萬字寫不完他佔便宜的精彩故事,就不寫在這裡了。

那天爸爸敲繼利大爺門的時候,正是這位王鄰居第一個到場。聽見繼利大爺說出「嘁,好話不說兩遍。」時,他就大聲接茬:「哎呀!這話說的!誰能忍!林醫生要是忍了,不就成了窩囊廢?!甘心讓人罵娘了嘛!」

王鄰居頭上長著一對隱形的長觸角,任何人發生口角,這對長觸角都會帶領他第一時間跑來。聽著人家吵架,他的兩隻小眼睛骨碌碌轉幾下,再輕描淡寫說幾句,吵架的人準能打起來,讓他心滿意足地把打架看個仔細。他最厲害的戰績,是跑到人家家裡,慫恿一個父親到廚房抄起菜刀,砍向正值青春期、跟他頂嘴的女兒。

「說呀!說呀!到底衛生紙裡是什麼東西?!」王鄰居此時大聲喊道。

「就是幹那事兒兜起來的玩意裡的東西!」繼利大爺說。

「啊啊?」王鄰居全身都激動起來,同時笑出聲,「幹那事兒兜起來的玩意兒是什麼?快點說呀!是什麼?聽不懂啊!」

「是套兒!套兒裡頭的東西!」繼利大爺說,「衛生紙上就是套裡的東西!」

王鄰居終於發出一陣大笑,但除他之外,大家都沒笑。

「什麼是套兒啊?」我問。

沒人回答。

我又提高聲音問:「什麼是套兒啊?」

等我這句話問出來,媽媽狠狠瞪我一眼,大家也都笑出了聲。

「哈哈,松松,王叔告訴你什麼是套兒,」王鄰居湊過來說,指著身上的暗灰色西裝,袖子嫌長,還挽了幾圈,「這是啥?知道不?這是西服。聽過那話沒?百貨公司賣西服,一套兒一套兒的,這就是套兒,知道了不?」

我點點頭,但更不明白了,又問他:「大爺擦屁股紙上是你?」

眾人笑得更大聲了。

此時,玉蘭大娘出現在門口,憤怒地圓睜雙眼,眼眶濕潤,盯著繼利大爺,語氣卻很平靜。她說:

「我從來也不欠你的。就算欺負人,也總得有度。」

「都請回吧。」她對著鄰居們下令道,轉身進了院子。

玉蘭大娘家院子裡突然出現一條大狗。
看見狗的時候,我正在房頂上玩。

我離開房頂,攀著香椿樹往下滑,滑到玉蘭大娘家牆頭,撐著牆頭跳到她家水管的水泥台上,又從水泥台跳進水管池,從池子裡跳出,落到院子的紅磚地上,最後來到玉蘭大娘身邊,跟她一起看著那條大狗。

我從沒見過這麼威風的狗。

背脊黑得發亮,像刷了一層油,從肩胛一路沉到尾巴根。肚腹是乾淨的土黃色,顏色均勻。耳朵豎得筆直,眼睛是琥珀色的,四條腿又長又結實,腰線繃得很緊,站得直直的,一動不動。

「大娘,這是什麼狗啊?」我問。

「這是大狼狗,也叫昆明犬。」玉蘭大娘說。

「它叫什麼名字?」

「小坡。」

「小坡是男孩還是女孩?」

「你應該說,小坡是男狗還是女狗,」玉蘭大娘說,「不對,讓你給大娘繞糊塗了,應該說,是公狗還是母狗。」

「那,小坡是公狗還是母狗?」

「公的。」

「大娘,小坡是你家的狗嗎?」

「對,小坡是大娘的狗了,是別人送給我的。」她牽起我的手說,「以後它住在這裡,就能保護大娘。」

「那小坡也能保護我嗎?」

「怎麼不能,」玉蘭大娘笑著說,「忘了大娘吃炸虼蚤也分給你一條腿嗎?小坡只要保護大娘,就必須也得保護松松。」

「我能摸摸它嗎?」

「摸吧,小坡很懂事,是受過訓的狗。」

「不會咬我吧……」我試探著把手放到它頭上。

「不會,放心吧。」玉蘭大娘說。

我把手指插到小坡脖子最厚的那一圈毛裡,小坡也沒動,尾巴輕輕擺了幾下,微微偏了下頭。

小坡來了之後,玉蘭大娘家半夜很少再發出動靜。

有一個下午,繼利大爺舉起一盆茉莉花猛地砸在地上,下一瞬,就被小坡撲倒在散落的花泥裡。

讓人意外的是,繼利大爺雖不大喜歡小坡,但也不討厭它。

他有幾回舉著生肉湊到小坡嘴邊,只是小坡扭頭不吃。他盡量不在小坡面前有大動作,而小坡也絕不吃他餵的任何東西。

當然,不只是他,小坡是個非常警惕的狗。它只吃玉蘭大娘、我,還有媽媽給它的食物。

家屬院裡所有人都喜歡小坡,說它懂事,通人性。只有我家貓看小坡很不順眼,它常跳到高處打它,但小坡從不躲,閉上眼睛任由貓在它臉上抓出血道。

小坡非常喜歡跟我玩,只是老帶著溫柔、關切的擔憂神情看著我,尤其在我攀高爬低的時候,它的眼神活像個看護。

第二年,我讀一年級,小坡開始送我上學,接我放學。

我們院裡有個一年四季都穿著拖鞋的哥哥,他是地理老師的兒子,大家管他叫待業青年。

他每回看見小坡跟背著書包的我經過,就袖著手笑嘻嘻地跟小坡搭話。不知道為什麼,他喊小坡「黃科長」。

「喲,黃科長,您送孩子去啊?」
或者「哟,黃科長,您接孩子去啦。」
又或者「又看孩子呢?黃科長吃了嗎?」

沒人知道小坡是怎麼判斷時間的,它似乎心裡有一本清帳,接送時間從不會錯。它總是站在校門外一群家長中間,翹首以盼。

禍事發生前,並不會有預兆。

那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放學時間,我在教學樓長廊的拐角,跟隔壁班一個男孩打鬧。這男孩我早已想不起他的長相,也不能提他的名字。只記得他皮膚蒼白,文靜瘦弱。

當時放學要整隊,小坡就站在我們班隊伍的側邊。當我和這男孩進入小坡視線時,男孩正在我身後拽著我的書包,重心不穩,我腳下一絆,摔在地上。

男孩笑著想逃去站隊,我躺在地上伸手撲上去抓他的小腿,他猛地一躲,踩了下我的手指,我尖叫一聲——就在這個時候,小坡衝了過來。

它從人群中飛奔而至,從我身上一躍而過。我躺在地上,看見天空被它的身子遮蔽了一會兒,它肚皮上的毛蹭著我的臉,毛茸茸的,很暖。

我閉上眼睛,躺在地上。也許只過了幾秒,也許更長,等我聽見周圍同學和老師們的呼喊聲,才看見小坡把那男孩子摁在身下。

男孩臉通紅,急促喘氣,一隻手使勁摁著脖子。

等小坡離開男孩,他的手還摁著脖子,一群人圍著他,老師們不停問:「咬你了嗎?咬你哪裡了?」

還有一個老師把我從地上扶起來:「也咬你了嗎?咬你哪兒了?」

我機械地搖頭,聽不到什麼,只有耳鳴聲。

我看到一個老師拽開男孩的手:「哎呀,脖子通紅,好像沒牙印。」老師問,「狗咬你沒有?」

男孩不說話。

「咬你沒有?你覺得哪裡不舒服?」老師又問。

男孩依舊不說話,胸膛劇烈起伏,臉憋得通紅。

「怎麼了?怎麼了?」

「我不能喘氣,不能喘氣了……」男孩說,使勁掐著自己的脖子。

教導主任跑過來蹲下,掰開他的手,使勁撫著他的後背:「不怕,不怕,慢慢呼吸。」

「哪來的瘋狗?!」校長來了,厲聲質問。

體育老師帶來了標槍,給幾個男老師一人發了一支,他們舉著標槍,槍尖對著小坡,把它圍在裡面。

小坡透過人群驚恐地看著我,嘴裡不停發出受驚的嗚咽聲。

「誰家的瘋狗?!」校長怒不可遏,「還不趕緊給醫院和防疫站打電話!」

「趕緊疏散其他學生。」教導主任說。

我轉身回到自己班的隊伍裡,很快跟著隊伍往前走,出校門,左轉,我扭過臉去,沒有回頭。

當天,小坡沒有回家。

玉蘭大娘跟媽媽說,小坡被送去了防疫站接受檢查,要判定是不是「瘋狗」、有沒有「狂犬病」。

男孩的媽媽情緒很激動,堅持認為狗的嘴一直咬著孩子的喉嚨,要沒有老師制止,她的兒子一定會被狗咬斷脖子,還說孩子被嚇出了一身毛病,以後一定會落下後遺症,這件事她跟學校沒完,並要告到教育局。

學校也很為難,一直追問玉蘭大娘為什麼讓狗進學校。媽媽和玉蘭大娘都想不通,小坡那麼懂事,為什麼會突然跑進校園。

她們倆都見過,放學小坡來接我,我招手讓它進,它也絕不踏進校門一步。

高年級那會兒還沒放學,媽媽和玉蘭大娘並不知道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麼。媽媽問我,知不知道小坡為什麼撲那個學生。

我立刻搖頭。

「我沒看見,」我說,「我當時還沒去排隊。」

一直到今天,我仍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麼會突然怯懦撒謊,不敢說出實情。

也許六歲的我並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更不知道這件事會如何牽動小坡的命運。那時我甚至以為,只要一開口,自己也會被一起送去防疫站。

總之,我什麼也沒敢說。

「再懂事的狗,說到底還是狗。」玉蘭大娘嘆了口氣,「不該讓小坡老跟著松松去學校,它可能那天把那孩子當成松松了,以為也能跟人家鬧著玩兒。」

我以為小坡很快就能被送回來。防疫站只是檢查它是不是有狂犬病的瘋狗,小坡既不是瘋狗,更沒有狂犬病,這是明擺的事實。

檢查費、醫藥費、營養費、精神損失費,也都按男孩媽媽的要求給了,玉蘭大娘還再三保證,絕不讓小坡去學校。

第二天一早,我一個人出門上學。待業青年哥哥斜倚著門框,在門口刷牙,看見我就說:「喲,黃科長今天休息?怎麼沒送你?」

放學後,我先去玉蘭大娘家看了一圈。院子角落裡只有小坡的碗和空狗窩,它還沒回來。

院子裡只有繼利大爺,他正哼著歌給一個櫃子刷白漆。

「大爺,小坡什麼時候回來?」

「那畜生回不來囉,」他說,「人家小孩的媽說了,只要狗活著,就沒人能保證它不來學校。」

「大娘能保證小坡不會去。」

「哎唷,我怎麼知道你大娘還這麼能啊?」他鄙夷地皺起眉頭,眯細眼睛,煩躁地舞著刷子,「人家要領導聯名簽字擔責,保證狗再也不進校園,她才同意讓狗活著回來。知道不?聽懂了不?」

我迷茫地搖頭。

「讓那些當官的,給一條狗擔保?」他哼了一聲,「做他娘的夢。」

我家貓這時從牆頭跳進玉蘭大娘家的院子,蹭了蹭我,又湊過去好奇地聞櫃子上的新油漆。

繼利大爺冷不丁拿起刷子,把油漆刷到貓的臉上,貓尖叫一聲,逃走了。

「哈哈哈,」繼利大爺笑起來,「你家貓成曹操了。」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在屋頂玩時,看見小坡的項圈掛在玉蘭大娘家的牆上。

我心中狂喜,照著常規路線順著香椿樹很快到達她家院子,喊了好幾聲,也不見搖著尾巴的小坡出現。

繼利大爺倒是出來了。

「小坡呢?」我問。

「死了。」他說。

「騙人!我都看到小坡的項圈了。」

「怎麼騙你了?」他說,「被弄死了,說有狂犬病。」

「小坡沒有狂犬病!」

「哈哈,你說沒有就沒有?有沒有病是你說了算的?」他把小坡的項圈從牆上摘下來,抬手扔進垃圾桶,「還掛在這裡幹什麼。」

聽見我哭,玉蘭大娘出來了,她跟我說小坡被她送去了鄉下堂姐家。「大娘的姐姐家有很大的院子,還有雞鴨鵝跟它一起玩,小坡現在別提多高興了。」

之後,不管是玉蘭大娘還是媽媽,都對小坡避而不談,彷彿這條狗從沒存在過。等到待業青年哥哥也不再打聽黃科長去哪兒了時,我也漸漸忘了小坡。

直到兩年後,再次看見它。

我躺在病床上,玉蘭大娘站在我床邊,小坡坐在我們面前。

「大娘。」我說,指著小坡給她看,「小坡在這裡。」

小坡立刻站起來,搖著尾巴看著玉蘭大娘。

「小坡?」她喃喃地說,臉上的肉抖動了幾下,喉嚨呼呼響。

「它現在就在你腿邊。」我說。

「是啊……」她直愣愣看著我,又看看自己的腿。

「在這。」我指著正確的方向。

玉蘭大娘的臉漸漸紅了,鼻孔抖動,嘴唇顫抖,帶著哭腔,停了好一陣子,她說:「小坡來看我們了呀。」

「嗯。」我點點頭。

「那我跟小坡說,」玉蘭大娘坐到我床頭,臉朝外說道,「我挺好,松松也好,大家都好著呢,你別掛念啦,去吧。」

我退燒後很快就出院了。

不久,學校開運動會,我參加百米接力賽,跑最後一棒。那天,我們得了第一名。

隔壁班女生看著我們歡呼,不高興地諷刺我說:「你跑得可真快,跟狗一樣快。」

我說:「真的嗎?謝謝。」

幾年後,繼利大爺肝癌去世。

玉蘭大娘搬出了家屬院。

自那之後,我再沒見過玉蘭大娘,關於她後來的消息,都是媽媽轉述給我的。

她再婚前特意來問過媽媽意見,很擔心學校裡會有流言蜚語。「有又怎麼樣?你活給誰看?」媽媽說,「你是那樣為人正直、心地善良的人,早就該過幸福日子了。」

2020年夏天,我在老家跟幾個朋友約了飯局。

晚上,在廣場邊,我竟遇到了玉蘭大娘,她已經是個老太太了,但我一眼就認出了她,覺得她跟當年並無分別。

她跟一個穿著乾淨白襯衫、頭髮梳得挺整齊的清瘦老人手牽手,有說有笑。

「大娘!」我跑到她眼前。

「哎呀!我的孩兒!是松松啊!」她抓著我的手喊道,忍不住摸我的臉。

「這是我老伴,」她給我介紹,又轉頭對那位老先生說,「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松松。」

「你就是小松松呀,是那個吃炸虼蚤也要給她一條腿的松松嗎?」那位老先生爽朗地大笑,跟我握手。

「大娘,」我轉向玉蘭大娘,說,「媽媽說,您現在好了。您好嗎?」

「是啊,」她沉吟了一下,跟身旁的老伴互相看了一眼,「我現在好了。」

「我現在好了。」她又說了一次,眼裡含著一汪淚。

「我真為您高興……真的很高興。」我說。


※玉蘭大娘於二〇二一年春天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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